惊梦
大袖一飞,风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带起鬓边一缕丝发。
她正扶着小石轮,来回反复地碾压里面的桑叶。那风带着袖里淡而久,宽且厚,气象富丽的香气,从她面上拂去。
她停住手,闭上眼睛使劲嗅了嗅。
却是旁边丢鱼线的那人先笑:“不行,又来人了,今日这鱼是钓不成了!”
她睁开眼看,果然曲廊中穿行着所为,身后带着一个面熟的人。
才见了一个,如今又是一个。
“舅舅,”她撒娇地倒向他,解安则在她长长的头发散到他肩前将她揽进怀中,“舅舅我困了,我不要磨桑叶了,明日再制你的香好不好?”
继揉乱她的头发以后,他长长冰冰的手顺势盖到她眼睛上:“你睡。”
她眨动眼睛,她并不困,但不想听所为所止天天领人进来要说的那些琐碎事,可解安就是知道她的心思,绝不准她躲懒的。现在他允准她睡在怀里,却知道她在任何地方都能沉沉睡去,唯独在他怀中是不能,他心知肚明,一会儿所为的事了了,他必要拎她起来考校的。
埋在舅舅怀里,他肌肤的寒凉从苎麻宽袍里透出,带着更加浓郁的海棠花的味道,把她整个儿脑袋都迷得晕晕乎乎的了。
耳边飘进所为阴沉的声音:“家主,姚常到了。”
所为、所止是舅舅从市场上挑来的两个孩子,并没什么亲缘,长得却莫名很像,跟兄弟似的养在一起养大了,就作舅舅的亲随。满府的奴婢都羡慕他两个,没有出身还能直接伺候上家主,十多岁就能得到府里管事的尊敬,实在是太好运了。
何夕看不出他俩有什么过人之处,长日里垂眸勾背,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像府里其他人一样看何夕平易便来亲近笼络,他们俩是始终不大搭理她的,就像两个冷冰冰内空空的瓷人。
接着便是那所谓的姚常跟家主的话声。
奇怪的是,半刻钟前所止带来的那个叫牛牢子的人,他是来给何夕补送生辰礼的,除了金银,还给投其所好给她带了不少漂亮玉石,所以就算他长得极凶恶,声粗气浊,何夕也对他报以好感。
但解安声气却很冷淡,哪怕他温言细语,但从脸上只能读到距离,那个卖肉的牛牢子面对他这种高高在上,反而是一副屏气凝息、恭恭谨谨的样子。
然而听上去这姚常是来要钱的,解安却待他极亲切,好像摆明了要什么就给什么,没有不答应的。
“……是,大人,青楼里的人已经还了身契了……”
“舅舅,”何夕抬头,侧靠在解安颈边,天真地问他,“青楼是什么?”
她的话招得解安嘴角一撇,解安托着她的脸宠溺地问:“你又撒谎了,偷听大人间闲话……”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将她耳朵捂起来。
何夕嘟着嘴,被他捂着耳朵,她照样还是可以听到,解安正色向那姚常说:“上一次,你说想要女儿回来,我替你出了赎价,替你出面调停,你的孩子如今已经平安在家,身契的事也算了结;今日你来,还想要什么呢?”
那个苦瓜脸姚常露出凶光,他甚至不看四下,直截了当地就说了出来:“在下妻女受辱,日夜啼哭,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要那个拐我女儿的混账东西的命!”
何夕瞪圆眼,余光一瞟舅舅,她以为他要生气。
但是没有,解安微微笑了。
他点点头,含笑问他:“一定要他死吗?”
姚常重重点头。
解安想了想,松开何夕脑袋两旁的手:“你觉得呢?夕儿,我要帮这个忙吗?”
也许是看解安把自家天大的事拿去征询一个不及十岁的小姑娘,姚常的脸色难看极了。可是他要求人帮忙,这忙还不是谁都能帮的,他就不得不耐着性子看解安跟这小姑娘紧一句慢一句的聊天。
何夕看看舅舅,又看看姚常。
“我不想你做。”何夕低声道。
姚常正要着急,却被解安抢先问:“为什么呢?”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何夕冲着姚常摆手解释道,“我觉得这个人既然欺骗伤害了你的女儿,该杀;但我舅舅清名,岂能为此蒙污?”
姚常好像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反而胆怯地看了看解安,见他仍不改微笑,心下惶惶,更张口结舌了,只得恳切地跪下来。
解安看着他的头顶想了想,向他道:“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向来我下帖子请你,你是不给我这个面子的,从前你父母在的时候也是隔三差五跟解家来往,到了你,为什么就格外避嫌了呢?”
“在下怎么敢,”姚常尴尬地听了这话,挠挠头,垂下双手,好似被上了一副无形的镣铐,“在下也不好仗着爹娘关系常进府里,没得被人说打秋风来了呢。”
“日子顺不顺,该来往还是要来往,情谊嘛,就是这样有来有往的才能持续下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