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寂寥
京城内细事,并没有真正留心听过多少北边打仗的事,她只依稀记起,石伯都退守乐平被困,派人请援。这件事皇帝当作了头等大事,一收到消息立刻就传令雍州牧虞敦带兵解围,雍州是军事重镇,虞敦的兵马解乐平郡之困该绰绰有余才对,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局面?
“虞敦呢?他不是奉命去救的吗?怎么——”何夕努力措辞,既想要问清原委,又不希望石翦再度激动过头。
“虞敦!”可石翦还是一下子气上天灵,愤怒地一跺脚,踩得脚下砖石“咔咔”松响,“虞敦那老儿行至冀州,听信谣言,以为阿爹已经败了,不援反逃,自乱阵脚……”
何夕话噎在口中,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虞敦这种积年老将身上,不知该说是他胆小如鼠,还是说他本就不愿援救——或者,对于愈加明晰的朝中局势而言,石伯都还是困死了的更好。
一这样想,何夕几乎是瞠目结舌按住自己的心口,她又不知觉地犯了阿娘说过的错,她全然想的是权谋争斗,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她即将要嫁的夫君的亲爹,在儿子刚被赐婚这样的喜事当前,战死在遥远的北疆。
何夕赶紧逼着自己努力回忆,却几乎记不得石伯都的模样,在她记忆里,这老人兴致高昂赶到京城,没歇几日就北上赴任去了。但他是她名义上的公公,老将军被围困四十三日,身中数十箭而亡的场景在她脑海里初一形成,她就觉得绝难承受,更难想象石家姐弟是怎样的锥心之痛了。
“你,你还好吧?”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沙场阵亡将士的亲属,应当说的那些“男儿捐身属国”“生前荣耀身后名”之类的话,她一句也讲不出来。
石翦仍在颤抖,他那样坚不可摧的脊梁,因为骤然父丧而如受重击,此刻扶着老树绷弯成一把弓的模样。
“如果真的一败至此,为抵挡北赵侵入,大概明日陛下就有任命,你要去吗?”
石翦把膀子一闪,躲过她的触碰:“有没有任命,我都要走,我要去并州,把阿爹的尸骨带回来。”
他渐渐气顺,那总是盘踞在他脸上的凛然又铺了回去,他看住何夕,直看得她有些心虚地把手臂一收。
她一收,石翦竟一反常态抓住了她的手腕,并且看了一眼屋内,歪头示意低声。
“不管真是妇人生育伤身,还是什么别的,我都不相信你们所找的那些理由。我只知道我的长姐,曾经以骑马舞鞭为绝技,我石府的青石地板每天清晨都被她抽出清声脆响。她底子好得很,不可能平白无故变成现在这样病歪歪的——”
“从我记事起,舅母就是这样,是你自己胡思乱想。”何夕话说得很有底气的样子,但她的手腕在他紧握之下依旧无法不颤抖。
“哼,长姐自从见了你舅舅,情窦初开,魂不守舍——”石翦话不说完,就被面前小女子沉声一怼:“那难道不是因为你跟姨母私相往来,所以她才能见到的舅舅,不是吗?”
石翦诧异地一扬下巴,接着反应过来她是谁的女儿,脸色些许苦涩,他重重一点头,说:“是,是怨我。你舅舅天下闻名的美男子,试问哪个女子见了不芳心暗许呢?长姐求着阿爹要下嫁给他,阿爹当时就不应该答应。”
何夕被他捏得生痛,这下她清楚为什么石翎不太愿意叫上他哥跟她一块儿吃饭了。
“如果不是陛下赐婚,石翎跟我,你是不是也不想答应。”
“呵,”石翦露出“那还用说”的神情,一下子丢开她,“长姐温厚,她什么都不跟我说,但即使她一个字不说,我看也看明白了。”
何夕转了转手腕,听他继续道:“你跟你那好舅舅之间怎么回事我不晓得,但粗的来说,我长姐一生的不痛快可以说都来源于你——你看我干什么?我说的是实情,我知道,你也清楚。”
“你不用这样瞪着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说出事实,叫你我心中有数。阿弟执拗,他喜欢你,我就不能偏看你,但你是你舅舅一手带大的,什么心性我都不喜欢。”
他咬咬牙,望向留在屋内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最仰慕的姐姐,一个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弟弟,他脸上愤恚与伤感不停交错,居然说出了无力的声音:“长姐一片倾心付给虚无,这辈子就如此了,你既然觉得你不同,起码不要学你那舅舅,不要再辜负一个天性纯良的人了吧。”
他的话仿佛有那种攫心之力,每一个字都捶打在何夕本就不甚坚定的心脏上,直到她不得不正视其中本就存在的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