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空
因为禁止灯会,上元节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天气有了回暖的迹象,疫症渐清,南宫石凉也从外庄回来,在堂里主持起事务。
一窗洞开,望出去生尘堂的内院里,一个圆胖的老者正在铁板架上卖力地碾压一枚小柚子,连额头上的一层细汗都顾不上擦。一旁桌上,一只铁锤,一堆码放齐整的翠色小竹筒,还累着上百的小柚子,整片院落里弥漫着一股甜苦的味道。
石翎抽抽鼻子,拢了拢怀里那一捧乱蓬蓬的药草。
半尺以内,何夕已经快半个时辰没有抬一下头了。从陪他吃了午饭过后,她就跪在那张案前不停地写写写,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石翎知道她忙,并没有打搅她的念头,只是自顾自盯着她垂在额边的一缕发丝发呆——是怎么一回事呢?当她专注于手边事没空搭理他的时候,他反而觉得她更可爱了。像是又探索到了她更深更隐蔽的一面,她的眼神、鼻尖、唇峰,甚至是最轻飘的一缕头发,都定力十足,让石翎不禁想到父亲教阮一独练箭的时候说的:“眼要明,神要定,手须稳,心不惑。”
要是她能让他教习箭术的话,一定是最有天赋的姑娘……不知怎的,石翎就想到姐姐跟他说的那些私话上,呼吸遽一急促,把那缕头发吹动了起来,吹进何夕的眼睛了。
他吓得从怀里糟糟的草叶中胡乱抽出来几枝,拿在手里猛嗅一口。而何夕梗着脖子被惊了一下,眨巴眼把发丝弹开,又快速地用笔杆末端挤挤眼睛,懒懒地看了一眼拿干麦蓝菜和一小枝密蒙花堵在鼻子上的石翎,微微一挑眉。
“倒是很少看见你这么静得下来。”她声音清凉。
见她终于开口说话,石翎翘起嘴角弯着眼睛傻笑。
“看着你,我能看一天呢。”
越是他这种习武之人,不经大脑说出来的话,越是叫何夕揉额,每每他一憨笑,她就好像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了一样,好在今日也无旁人。
何夕无可奈何地将他手里的药草一夺:“石小将军,你好歹也顾下军务——天天在我这药铺里拣弄药草,像话么?”
石翎捻了捻手指上的汁液,笑着接住何夕丢给他的手帕,道:“我今日轮休啊,可没耽误正事。”
又趁机探身问她:“你写了这么久,写的什么单子呢?”
跟哥哥商议以后何夕还是不放心,整个年关里她核对了府内明里暗里的账目,除了杨瞻那一趟倒是没有别的什么大的妨碍,只是经过这一摸索,她又发现了好些门道是从前没听过的,因此把庄上账目也一并取了看。
不过这些事情是不好叫石翎知晓的,何夕垂眸,这纸上乱七八糟也看不出什么,她便作势捂住,笑着解释道:“这是我给潋滟拟的调理身子的药方,妇人的东西,你不许看。”
石翎知道潋滟。也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他撤身回位,竟略显拘谨地点了点头。
“对了,那件事,”石翎想起一事,脸上泛出光亮来,他抬起手放在支起的膝盖上,“我觉得你提议特别好,宫城里染病隔出来的宫人放在城里生事也生闲话,很不妥当,昨日我去跟三空寺净慈大师商议定了,把他们都挪去寺中安置。”
何夕笑吟吟的眼睛珠子在眼眶里偶一转动,带着活泛的喜色,又有些掩饰不当的得意。
“净慈大师到底还是不敢拿佛门清净地那样的话来搪塞你们军中的人。”
“宫人只是生病而已,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没得不让人进庙去的。”
她原本微笑的面庞,迅速掠过一抹不加掩藏的讥诮。
石翎不明所以,顺手把她发丝捋到耳后。
他近日可没少往她身旁凑,何夕低眉一算,都已算不清共他用过多少回午饭了。有解安的话在先,她自然很清楚石翎何以如此殷勤——不过,殷勤有殷勤的好处,殷勤有殷勤的用法。她既不觉得石翎讨厌,也就并不想赶他走,只是诸事未清,他在旁很多时候做事说话颇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你就老实说吧,你还打算赖在我这儿多久?”她在几案上两肘一撑。
石翎鼓着腮帮子,有意无意地筛怀里的草叶,不时地把里面掺杂的碎屑挑出来:“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城里我认识的只有你一个人——”
“完了,完了,”何夕看他岿然不动的样子,笑着抱怨,“你真赖上我了,什么叫认识的只有我一个?阮统领也在城里,还跟你赁住在一处,你不约着他喝酒,跑来我这儿讨嫌,还跟我装可怜?”她捧着脸看着他笑。
石翎抿嘴一笑,转脸看向窗外,圆墩墩的老人不见了,一个年轻小伙计岔腿坐在那处用刀,石翎看那年轻小伙切出一片片像鹿茸一样的土红小圆片,切一箩,摊平了,一个小嫩丫头端去日头底下晒,不一会儿又来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盯着他切。
生尘堂好像京城里的世外桃源,这里的人几乎不言语,专心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也不知道怎么一个小小药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那么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