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崖绝角
掌灯时分。
深宅里,解安沉默地穿行在重重墙影之下。
何胥书房的窗棂间透出烛光,将幽静的庭院照得半明半暗,地面如同掺水而未化匀的浓墨。又有院里一株冻伤了的桂花树,叶子掉了不少,稀疏的枝条映在地上,影子被风吹得一颤一颤的。
解安就从这浓墨之地穿踏过去,恻恻地看了一眼树影。
屋外一排的人,拎食盒的,捧铜盆的,提铜水壶的,水壶微微打着颤儿,却不敢换一边手,捧茶盘水盅的,一见解安入来,都清一色低下头去。
进屋。
何胥坐在光亮处,正用小刀切割炙牛心。乌发雪肤在身后五枝灯的映照下更加鲜明耀眼。
他划拉数次,牛心里仍有一筋不断,脸上开始不耐。
解安的眼睛在屋内一扫。
何胥将小刀在桌上一摁,发出脆响。
他这才注意到解安,脸上勾起笑意,向他点点头。
“你来的正好,煮了羊羹,尝尝。”
解安谢了,坐在姐夫身边。
何胥亲手为他舀羹,一面问他:“夫人睡了没有?”问的是他自己的夫人,他知道解安刚从他姐姐处来。
解安闻到羊羹和韭菜碎的鲜气。
“若没睡,叫人送过去,一入冬她总是手脚冰冷,这羹驱寒,也补气血。”何胥把羹递与他,自言自语的,他重又将小刀拈起来,细细地切割。
解安盯着热腾腾的碗面。
眼前人对待阿姐的真心毋庸置疑,可是把阿姐唯一的孩子丢在徐州老宅的也是他,终究有些男子,做夫君与做父亲是难于兼顾的。
一声水沸。
解安扭头向背后看去。
暗处的小铫上又是一阵连续的水响。
重帘阴影下,何夕跪在铫子边,正夹着小小一块雀舌芽饼,在铫下火烤,逐渐看它烤成赤色。
她专注在那小小一块茶饼上,鼻尖都给炭光映成了赤金色。
“我还以为她能更漂亮一点儿。”何胥杵平筷子,看也没看她,“皇后的意思,还是要她进宫先跟太子熟悉熟悉,过段时间再求陛下,来个顺理成章——”
何胥费力地咀嚼那块切得过厚的牛心,终于咽了下去,咋舌,把那一盘推到一边:“才进宫一次,皇后都说她木讷话少,这可怎么好呢?”
解安听罢,面色沉沉。
他这样精心地养护她,不是给何胥随意轻慢的。
解安心里替她分辩。其实除却愤懑,他还有些私心的难过。直到几月前收到何胥的书信,他才第一次惊愕地意识到,这个孩子原来不属于他,他不愿意放她离开,可是他连留住她的资格都没有。
解安静听她捣茶的簌簌声,捣成粉末,倒入瓷盂里,她拣了两片橘皮细细剪碎,掺进茶粉内,用壶中热水浇在上面。
“嗞——”瓷盂中浑浊起来。
“你还不知道京城里世家大族一个个给陛下送美人送得有多勤,平吴后本就收进上千吴女,如今皇宫里争奇斗艳,皇后看着都头疼,我要送人进去帮她她又不肯,只能在太子身边提前做些打算……”何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都是些妇人的短视,与陛下论情长,可不是胡闹么!”
她终于捧着茶盘走过来,跪下为何胥奉茶。
何胥放了筷,指了指桌面:“放着,坐吧。”
何夕应了一声“是”,陪坐在解安旁边。
“这回你总算肯入京来,把家眷也都迁来,”解安听得何胥问自己,“怎么,终于有了做官的念头了?”
解安微微一笑,沉吟不语。
“以你的才干早该如此,何须等到今日?”何胥轻轻敲击桌案,向他笑道,“我寻个时机跟皇上提起,他本就有心用你,此事必成——”
解安却在此时摆摆手:“不急,不急。”
何胥以为他客套,笑看他:“你还是这样……”
他淡淡道:“内人一直都是夕儿照料着,感情甚笃,一时隔得太远,都不习惯。”
闻听此言,何胥拍拍解安的肩膀,似乎看出了他脸色的冷淡,劝慰道:“你跟弟妹放宽心,她是我女儿,我岂能害她?太子成器,皇后又是自家人,她在徐州,难道能寻到比这更好的婚事?若陛下对她也满意,将来可是有凤位等着她。”
又晓之以理:“我何氏一族未来几十年的荣耀都维系在她身上,不得不对她严苛一些,免得小孩子不懂分寸,坏了事。我知道你一直把她当亲女儿一样,心里一定深怪我。”
解安放空地盯着桌上一盘胡桃穰蒸饼,没有应承,也没有否认,用大拇指慢慢地摩挲自己的虎口。
何氏素来出美人,无论男女,均是颀长俊雅,面如敷粉。说到底,何胥与何嫣兄妹,都只是不愿好处落与旁支别系而已。将来她要活在他们鼻息下,一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