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
凌酒“哦”了一声,了然道:“先前我还纳闷,你分明正遭楼家追捕,却在听到凤宁县时毫无反应。原来如此。”
先前?楼晚镜略略回忆,想起他首次提到凤宁县时的犹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从这个时候就露出了破绽,果然是多说多错。
她无奈摇摇头,说道:“不,追捕我的应该只有楼家二小姐,抱歉,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她歉然一笑,便把醒来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凌酒,其中当然是省去了半月泣和蒋奎的事,只道他是个身手了得的家仆。
凌酒越听脸上的笑容越淡,最后竟有些严肃起来,他知道楼晚镜本事过人,却没料到她竟能在双眼失明、不记往事的情况下,独自闯出江陵,如此坚韧缜密的心性,实属难得,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敬佩。
他又问:“她知道你失忆了吗?”
“应该是不知道。”说出这个答案,不说凌酒,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倒也不奇怪,那段时间楼心月统共就来了三次,每次都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说到了不开心的地方再嘲讽她几句,一场探视下来基本上没有她发挥的地方。
“那就好。”凌酒松了口气,又道:“初次见你时,我便发觉你气血凝滞,像是身中剧毒的模样,今日这气色倒是好了许多,毒性压制住了?”
这次楼晚镜是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眉宇间闪过浓烈的杀意,庆幸的是山风已止,薄纱覆面,而凌酒回身时正巧错过
她神色冷淡,语气却格外轻柔:“算是压住了。凌公子,我的事已经说完了,是不是该说说你的了?”
有些往事就像一条隐秘而丑陋的伤疤,哪怕深夜独自一人藏在被子里都不见得敢触碰一下,更遑论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示于人前。
凌酒忽然就后悔挑起了这个话题,脑瓜子飞快转动想找些话来弥补。
楼晚镜那耳朵灵得仿佛听见他心声似的,轻笑了一声,施施然道:“凌公子若是不方便说,倒也不用勉强。”毕竟她说的不过是些表面是宫宅秘辛,实际稍微查一下就能查出来的东西。
只是她这话说得过于轻松,诱导凌酒从中品出了一抹调侃的意味。
被一个小姑娘这样笑话,凌大寨主那百年难得一见的不服输气性当场就上来了,立刻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辩解:“我只是在思考,应该从哪里说比较好,毕竟孩子没娘的事,说来话可就长了。”话甫一出口,凌酒真想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不过话已至此,又是他揭人伤疤在先,再犹犹豫豫不免显得矫情,便听他轻叹一声,似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就着一屋子的灰尘脏污向楼晚镜娓娓道来。
故事还要从十七年前说起,彼时徐州城西一条不打眼的小巷里还有一间名为“凌氏包子”的铺子,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名叫凌方旭,妻子名唤孟云烟,下有一双儿女。夫妻俩成日在店里忙碌,年仅八岁的凌酒便主动照顾起三个月大的妹妹,夫妻手艺不错,做出来的包子个个圆润饱满馅多皮薄,吸引了不少回头客,一家四口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这日清晨,夫妻二人照常开店做生意,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州府张檠正独子张鸣风。张檠正年轻时许是作恶太多,生下的几个儿子接连夭折,直到不惑之年,爱妾以命换命才给他生下一个张鸣风,他自是十分溺爱,有求必应,时间一长就养成了张鸣风专横跋扈的性子。
现下这张鸣风不知才从哪家秦楼出来,一身脂粉酒气,走路一步三晃,路过包子铺时无意间瞧见风姿绰约的孟云烟,顿时心生喜欢,不顾其尚在哺乳婴孩,命手下将她强抢回府。
凌方旭自是不肯让人带走自己的妻子,张鸣风的几个小厮狗仗人势惯了,见凌方旭如此不识好歹,几个人二话不说抄起蒸笼就往他身上砸,拳脚呼啦啦地全招呼上去。
一旁的凌酒头一次见此情景,被吓坏得连哭喊都忘了,见张鸣风要去拉自己的母亲,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起一旁的椅子往张鸣风身上扔,可惜力气太小,椅子砸到张鸣风腿上不痛不痒的,反倒是激起了张鸣风的怒火,他猛地一脚踹到凌酒胸口,把他踹飞了好几米,带倒了边上的婴儿床,三月大的凌溪摔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店里鸡飞狗跳,店外围了一群人看热闹,唏嘘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个人伸以援手。
最终孟云烟还是被张鸣风抢走了,小店只剩一片狼藉,包子馒头滚了一地,凌方旭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凌酒的小脸上也挂满了淤青,他茫然地坐在墙边,一时间不知道是先去看看父亲,还是先去哄哭闹的妹妹。
闻讯而来的几个乞丐大摇大摆地闯进店里,捡光了地上的包子馒头,临走时还顺走了店里的半袋面粉和菜盆里的生肉馅。
八岁的凌酒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无助。
当夜,凌酒正在给妹妹喂米糊,忽然听到隔壁父亲的房间有动静,连忙放下勺子跑过去,却发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凌方旭已经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