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从上看,九安村是个四四方方的村子,北面以王铁匠为始,南面以李木匠为终,寻常人在外围绕上一圈,不必一两个时辰就能走完了。却不知其中,内有乾坤,巷道挨着巷道,有疏有堵、有长有短、有直有曲、有宽有窄,稍不留神极有概率迷失方向。倘若想在村里找些什么,决计不是件轻松之事,最好是好生寻个本地人问一问路,有了方向再动身启程。
出了寺庙,地面微震,地尘浮动,江春草微皱起眉,捏住鼻子。眼见,一老妪坐在牛车上,后面整齐划一跟着一列羊与一列牛,牲畜们边走边屙。色泽黑粽,小如珍珠,大如圆盘,不止粪便刺鼻,牲畜本身的味道就臭不可闻。
他边走,边盯着地上的粪便,步伐轻盈地绕开,喘着气加快速度,与驾驶牛车的老妪并行,在咩声与哞声的夹缝中喊道:“大娘!”
牛羊虽臭,但老妪端庄整洁,鬓眉皓白,头束一根木簪,着青色布衣,手执九寸桃枝,以鞭驱拉车的牛,未曾侧目。
“大娘?”江春草脚下不停,又喊一声,见她没有反应,思索再三,抬手在她眼前探了探。
老妪这才转过脸,歇住车子,身后的牛羊也不动了,随地吃起草。
江春草正欲开口,牛车的稻草堆里倏地蹿出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双丫髻,明眸皓齿,眉目清朗,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袂。
小女孩见他注意到自己了,指指耳朵,“宋奶奶的这里,”摇头又摇手,“听不见。”
他想起来了——这是村里人常说的宋聋子和小聋童。小聋童并不聋。这个消息竟令他高兴又怅然。毕竟,很多事物是双刃剑,回旋镖,好处不多,坏处不少。
宋聋子则是天生的聋子,没听过人说话,自然也学不会说话。她的眼睛耷拉着,满是皱纹,眼浊,光浑。一双手仿佛她的舌喉,朝小女孩挥动着叙说。
小女孩眼神专注,听得认真,半晌,手也挥起来,似在无声对话,看宋聋子颔首,她对江春草道:“宋奶奶要你走。”
江春草愣了下,自己莫非长得像恶鬼?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那……告辞。”
转身,迈出一步,鞋上暖绵绵,脚陷进什么东西,回过神,一冷颤,往后撤,脚一滑,又一栽,一屁股坐粪上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
屏着息,扶稳腰,咬紧牙,忍住泪,从一坨湿软的粪便里站起来。江春草想,他没尝试过被一万只蟑螂缠上,更没有叫一万根绣花针剜过肉。但这坨牛粪,当着一老一少的面,已经是在各种形式和意义上,强|奸了他的灵魂,蹂|躏了他的皮囊。
用江老八的话来说:“女人失了贞节,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在江春草看来,男人也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眼下,倘若出现一条白绫,一树高枝,他心甘情愿..不,是求之不得去为孟婆请安。
看得出,小女孩很有礼节,极力压制嘴角,绷紧肚皮、唇瓣打颤、鼻孔鼓动。忍住不笑,信念坚定得像要上阵杀敌。
江春草像个泥人,插秧崴脚摔进土里时都没有这么狼狈过,臭气犹如无形的藤蔓,破开地表,死死捆住他,将将窒息,眼神视死如归,看向小女孩,特批她开闸:“笑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决堤,如洪水般喷涌而出,一声声淹住江春草。她笑得直捂肚皮发抖,余光里,少年仿佛真被溺死了,变成田地里的稻草人,鸟来啄也不动,一脸死相。她咳了咳,敛笑声,道:“你还好吧?”
江春草囫囵点头,颇有刀尖抵喉的绝望感,道:“挺,挺好的。”说罢就要走。管不了江老八死活了,回去少说二里地,他须赶在自己被粪熏死前,搓掉一层皮,替换一身新衣裳,否则下回找上“婊子”,恐怕是要买副棺材给自己用。
他抬眼,长路茫茫,欲哭无泪。
“等等!”
小女孩叫住他。
江春草没回身,“不是叫我走吗?”
他听见宋聋子“啊啊呃呃”好几声,嗓音尖锐,听不出意思,但听得出着急。
“方才是蒙你的。”小女孩看他回头,道:“总有人无缘无故来找宋奶奶的麻烦,我以为你也是,所以才……那个……你要不要去换身衣服?”
宋聋子眼神示意他上牛车。
江春草打量身上,有些踌躇:“这……”
“用它垫着就行。”小女孩把稻草铺开,“上来吧。”
江春草不再客气,也实在一刻也忍不下去,想也没想地脱了鞋,踩上车,“……多谢了。”
宋聋子用桃枝抽了下牛身,车轱辘一动,车后的牛羊成群跟上。
小女孩与宋聋子牛粪味没什么反应,八成是嗅惯了,对同样的事物味觉早已麻木,唯有少年暗自消愁,心中苦恼。
小女孩盘着腿,一把稻草挡在额前遮日,微眯眸子,道:“你出寺庙,拦住宋奶奶做什么?”
江春草幽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