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浔阳城,有一条黑水沟。
水沟的脑袋生在黑狼山的脊椎骨,水沟的尾巴在九安村绕了一圈。
九安村,山为邻,水为伴,鸟相环。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排一排的农田,翠的草,黄的稻,黑的人影;人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排一排的房屋,茅草顶,瓦片顶,星罗棋布。茅草是枯的,不漏雨、不生虫、不腐坏,固若金汤;瓦片由泥土烧制而成,有拱圆、有平直、有圆筒,鳞次栉比。有男女老幼,牛犬鸡鸭,尼姑和尚,观音如来。
江春草的娘尚在世时说,在九安村,六、七月的时候,生不如死。
因这两个月份,苍蝇、蚊子、毒蛇、跳蚤、蝗虫、蟑螂、天牛、蚜虫、老鼠、牛虻……抱团出来祸害人间。不仅菜叶要挨罪,人也得吃苦头。太阳吐着红舌,像是要吃人。九安村没有一个壮女、雄丁能逃离日光的舔|舐,有的培土壅根,有的兴修水利,有的开垦荒田。此时,若是染了疟疾——说俗点就是打摆子——一会儿打寒战,一会儿踢被子。活着难熬,死也不透。上至耄耋老头,下至襁褓胎儿,中标全看运气。
所以,自高处瞭望可以看到,寺庙升起的缕缕白烟,里面盛况空前,犹如塞满了米粒的口腔,黏糊糊,热腾腾。一人三根香,一跪一拜,图个心安。
江春草向来不信神佛,但在走投无路时,佛脚不抱,焉知有无用处?
檀香点燃。
拜了,跪了,也磕了仨响头。
几日过去,响屁没有。
禅衣和尚道:“施主,心诚则灵。”
江春草看他,瘌痢头,油光满面,肥头大耳,体态丰腴,似怀胎十月。
他问:“心诚何验?”
和尚退开一步。
在他身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功德箱。
他笑得眼梢堆起褶子,作揖:“阿弥陀佛,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施主的一点心意,我佛都看在眼里。”
少年掏出钱袋,抖了抖,又抖了抖,把钱袋翻了个边,一文钱没有。他到角落,扶着墙,脱了鞋,抖了抖,又抖了抖,“咚”的一声响,摔出来一文钱,在地上立着,转圈。
他弓着腰,探出手,在拥挤的香客草鞋间追赶,好容易将要逮住,被一只绣花鞋压住了——鞋面的绸缎玄艳中暗泛金紫的琉光,以湘妃桃与鸦青的丝线在上绣出一朵绽放的海棠花,不算张扬,不失绮丽,一定很贵。
鞋主的朱红裙摆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不由心中想:谁家新娘?
抬眼眸,只一瞥,痴了神,复蹙眉。
这女人,美则美矣,怪哉。
长颦减翠,瘦靥消红。浓睫微煽,一双桃花大眼,如黄昏薄暮时的黑水沟,浪之上,浮着鱼鳞般血色的赤,横于天水间,烨熠有神。古怪在于,她右眼睑之下,一枚刺眼的乌色痣——风水书上说,面痣分善恶、凶吉、褒贬、贵贱、利害——而这枚痣,名曰“淫”,为恶凶、贬贱、百害而无一利,意味此人一生中烂桃花无数,易遭倒戈,难觅真意,为人放荡,放僻淫|佚。
更妖异的,是她的齐耳短发。
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荡|妇之面相,大不孝之做为,放眼九安村..不,纵然圣上颁旨,翻五岳之山,掘九州之地,亦寻不来第二人——江春草不晓得她姓甚名谁,只晓得九安村有这么一个“婊子”,名声响当当,臭烘烘。
婊子将香柱插进香炉,垂了眸。
江春草一怔,正仰着首。女人瞳如黑玉,折着日光,血色的赤盯住他,如淬了剧毒的一支箭,正中心脏。刹那间,耳一热,脸烧红,惊觉姿势不对,忙不迭直起身,移目光,咽唾沫,正欲辩解,对方掸了掸衣尘,轻挑眉,眼中冷,似蔑视。
“流氓。”
他身子一僵,“我……”
婊子拂袖,走了。
他叹了口气。钱拾起来,虽看着旧,发了黑,衣袖好生擦拭,吹了吹灰,复变锃亮,指尖捏得很紧,甲床都泛着白,悬在功德箱的入口处。
他问和尚:“真能行吗?”
和尚作揖。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江春草松了手,听到一文钱落进去的声响,和其他钱币砸在了一块儿。
“咚”的一声,好像心也掉了进去。
再点檀香。
拜了,跪了,磕仨响头。
几日过去,江春草猛地回过味,拿着蒲扇使劲摇,试图驱散那胖和尚嘴里放的臭屁,连带着心中的忿然,真熏人。
里头传来咳嗽声,如钢板刮过玻璃的尖锐,伴随着续不上气的轻喘,叫人担心那人能否捱过下一刻。
眼前烟雾,熏,熏得眼酸。
江春草手包着布,揭开炉盖,倾斜炉身,将药汁倒进瓷碗之中,咕咕沸腾,水泡狰狞,苦味冒出,也熏,熏得头疼。
屋里,一名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