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历九年
小正房里,冰錾缓缓冒出清凉之气。
金钏儿站在冰錾后唿唿打扇,让凉气弥漫整个房间。
外廊下挂着的一溜雀鸟并不惧暑热,啁啾鸣叫,一片静谧中十分悦耳。
贾政久不见“贾环”这个庶子,态度难得和煦,细细问了他几句“染病”、“撞邪”的事。
贾寰滴水不漏地敷衍过,主动说起自己的课业——
“因着孩儿这场病,不宜再动笔,就暂停了习字,但孩儿没有荒废功课,已经背熟了半部四书,《诗经》也粗读了两遍,等入秋之后业师归来,孩儿再细细地请教他。”
贾政闻言欣然,捋须追问他背熟了《四书》中的哪两部?
贾寰据实已告,是《大学》和《中庸》两部。
“孩儿听闻,年幼之人心性澄澈,记性和灵性最佳,便想趁着年纪尚幼,一鼓作气背熟四书,日后再慢慢研习奥义。”
“甚好!待为父考考你背得如何。”
贾政颇通儒学,考校起庶子信手拈来,先问他“君子之道”。
贾寰续:“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①
又问“君子中庸”。
贾寰续:“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②
再问“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贾寰续背:“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③
他小小一个豆丁,嗓嫩音清,吐字清晰,几无讹误,半眯着眼背得十分沉浸。
贾政难得露出笑容,往更深处问了一层,让他阐述什么是“中庸”?
“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君子处事要不偏不倚,心诚以求明理,忌诺诺折衷,孩儿以为《大学》为治世,《中庸》为修身,四书中便先选了这两部研读。”
贾政笑骂:“你这顽劣孽障!敢大言欺诳长辈?你选这两部书,只为字少取巧罢了,日后记得时时温习,再把《孟子》和《论语》两部也背熟,研习得透彻了,将来才能做出好文章。”
贾寰诺诺应了,退到边上站好,把C位让给蹑手蹑脚溜进来的凤凰蛋。
宝玉在姐姐妹妹面前千伶百俐,口绽莲花,巧思迭出。
一遇到贾政,秒变呆子,半分挥洒自如都没了。
今日考校功课,他全靠从庶弟手里顺走的一大摞抄文蒙混。
此刻察觉到贾政的目光看向他,忙不迭地把手中捧着的一摞白麻纸递上——
“这是孩儿半年来的课业,请老爷过目。”
贾政接过来仔细地翻看,讶异:“才半年时间,你的字……大有长进!”
宝玉心虚,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暗暗庆幸贾寰上道,没有再拿新的抄文出来,否则字迹一模一样,当场就得露出马脚。
贾政被糊弄住,随手把抄文放在案几上,提了句《中庸》里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让宝玉接续篇。
宝玉吭哧半响续不出来。
贾政怒了,拍着他刚递上来的一摞抄书厉声叱骂:
“该死的孽障!抄了这么多遍的《中庸》,是头猪也该记牢了!”
宝玉唬得两腿战栗。
王夫人赶紧灭火:“老爷仔细身体!暑热天里不宜动气,宝玉他肯定是背熟了的,只是惧怕老爷,一时紧张不能畅言。”
贾政半信半疑,又问他“德不孤,必有邻”④,宝玉续不出。
再问《诗经》中的“瞻彼淇奥”、“鹤鸣于九皋”,才总算续了出来。
贾政勉强熄了怒火,面色依旧难看,叱责宝玉一味沉溺于“淫赋艳词”、“野谣俚曲”,耽误了正经学问——
“看看你弟弟,比你还小着几岁,课业倒要强过你!长此以往,你当兄长的何以自处?”
贾寰一听要糟,赶紧撇清:
“老爷谬赞了,孩儿的课业比二哥哥差得远着呢,就是死背书罢了,十分不通的。”
贾政“哼”了一声,吩咐彩霞把他刚得的开化纸⑤拿出两匣,赏给两个儿子,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如蒙大赦,倒退着缓缓出屋。
身后的湘帘刚一落下,宝玉已经喜得蹦了起来,冲着贾寰作了一个揖感谢,一溜烟跑去贾母院中。
贾寰心中哂笑,沿着林荫小径往他的东小院里走,沿途惊起一片蝉鸣。
仲夏的风景赏心悦目,竹林之畔格外幽凉,暑气一扫而空。
他在竹林外挑了块寿山石坐下,细细打量手中的开化纸,质地雪白细腻,柔润又有韧性,一卷就值一吊钱,给蒙童习字太奢侈,拿来画画更好。
他随手把纸卷放回匣中,懒洋洋坐在一个石凳上歇息。
跟着他出来的两个小丫鬟偷懒,躲在一块高大的寿山石后,跟一个相熟的小姐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