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进了六月,会宁的天气越发变幻莫测,已经是天气预报都跟不上播报的程度,下午开会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直接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连乌云满天的预警都吝于给出。
审完最后一个嫌疑人,宋青岚抻抻腰,抬脚走出阴郁逼仄的审讯室。
会宁沿江而建,路不正,房子更是歪的千奇百怪,市公安局修的当不当正不正,一天到晚也见不着什么阳光,一到夜里阴风阵阵,渗人的很。
“辛苦了。”门口的康宇有气无力道。
一连转了半个多月,再强的体魄也难以为继,康宇下巴上一片没顾及打理的青色胡茬,此刻脸上顶着两个黑眼圈,形容颇为狼狈。
他靠墙站着,摸摸兜,丢给宋青岚一包红塔山。
十块钱一包,多少年也没变过,不是什么好烟,但够劲儿。
“应该的。”宋青岚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狠吸了一口,火辣辣的在喉头蔓延开来,一下叫她清醒不少。
宋青岚往窗外望了一眼,天黑的好像泼墨,康宇揉了把脸,说道:“一点多了,你回去吧,家里还有孩子呢,今晚我值班。”
听他一说,宋青岚那颗疲于跟犯罪嫌疑人缠斗的心才后知后觉地缓了过来,她点点头,把烟还给康宇,“谢了。”
“谢什么。”康宇笑了,眼角显出细细的纹。
他今年三十岁,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原本就明显的双眼皮此刻变成了三眼皮,倒歪打正着添了些当下很流行的‘大叔感’。康宇吐了口烟,挑眉道:“单身汉,回不回家都一样。”
说完,康宇身子一撑离开墙面,“走吧,我送你出去。”
宋青岚笑了一下,抽口烟,没回他,往楼下走去。
会宁是典型的低收入高消费,学名叫虚假城市化,用老百姓的话就是穷装。
家里还有两个刚上高三的半大小子,警察那每月仨瓜俩枣的工资要养三个人属实是捉襟见肘,因而宋青岚也没闲钱养车,平时就蹬个岁数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二八大杠上下班,那尊大爷倒也给肯脸,这些年来任劳任怨,除了偶尔掉掉链子没别的毛病。
这雨塌天似的下,会宁又是个老二线城市,排水效果一言难尽,从玻璃门往外望一眼,目测警局院里的水能没过脚脖子。宋青岚摸摸下巴,心里寻思,这天里再出动大杠它老人家.........恐怕不太现实。
宋青岚仔细考量起来,康宇摸摸下巴,“这么大的雨,你开我车回去吧。”
“谢谢,不了,”宋青岚从来都不愿意麻烦人家,更何况康宇对她的心思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她更不想欠他的情,“我打车。”
宋青岚站在大厅拿着手机捅咕了半天,雨天车费都会贵些,她翻了好一会儿,幸好也没贵的多离谱,还在她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显示已经有车接单后,宋青岚把卫衣的帽兜往头上一掫,拎起自己那把老式直杆伞,“走了。”
然后一推玻璃门,蹚着快逼到小腿肚子的浑水,走了。
康宇看着那道瘦削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宋青岚不容易,这是全局上下公认的事实。
她父母都是烈士,牺牲的时候宋青岚还在京都念书,这对为群众奉献了一辈子人民公仆只给她留了个刚上初中的幼弟,以及一份并不怎么丰厚的遗产。
毕业之后宋青岚回到会宁,被分配到市局的刑侦支队,指给当时市局的刑侦支队长沈建城当徒弟,日子刚好没几天,沈队长又在一场反恐行动中不幸因公牺牲了。
沈队长的爱人走的早,沈建城牺牲之后,宋青岚带着礼品去师父家里慰问,只看到了一个矮瘦矮瘦,满脸泪痕的男孩儿,一个人站在沈建城穿着警礼服的遗像前。要是细细一看,依稀还能看出男孩儿的眉眼与照片上那个男人有几分相似——这就是沈建城唯一的骨肉,沈回云。
就这么着,宋青岚去时拎着两手的慰问品,回来的时候只领了个孩子——她把沈回云带回了家。
到现在也一年多了,一个二十四岁的单身女人拉扯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弟弟,这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康宇的目光一直追逐着那道撑着伞的瘦削身影,仿佛是黑夜里的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剪影,直到宋青岚走出院里,康宇才收回视线,他又叹了口气。
宋青岚走到路边,站在不知道是谁丢在水里的红砖上等车,并不知道有人在为自己发愁。
这人文艺点来说,就是知足常乐的典型人物。
她有破屋一间,夏天漏雨说降燥,冬天冒雪喊凉快。还有弟弟两个,一个毛躁的仿佛腰上别了个狗,没一刻消停,她说有出息;另一个好像闷葫芦转世,三拳锤不出一个屁,她说有大出息。
宋青岚不挑吃穿,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命苦,每天笑口常开乐得眼角皱纹都比同龄人长得快。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人有各路,宋青岚对这鳖孙的命途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