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殿议
资政殿里,终于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以往吕惠卿在两府最大的对手便是冯京,但冯京态度不是坚决,属于争但不力争的那等。
但章越则是不同。
吕惠卿知道章越不争则已,争则力争。
章越对官家道:“陛下,管子曾言,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故民爱可洽于上也。”
这话是当初黄履与章越所言。
老百姓喜欢为君者给他们恩惠,不喜欢向他们征税,给了就高兴,夺走就生气。
所以治国者给老百姓好处,必须大大方方地广而告之,让天下人都知道为止,当要从老百姓手里征税时,要做到不动声色,潜移默化地。如此老百姓才会爱戴治国者。
管子的话很直白也很腹黑,虽没有商君书那么赤裸裸,但比满口孔孟之道儒生,说话更令治国者愿意听。
“方才冯公所言的秦半两改为五铢钱,王莽之大泉五十,汉昭烈帝的直百五株,既是明而夺之,陷人主于敛财之名。”
众宰执们听了章越之言心道,章吕二人这是要撕破脸了吗?
吕惠卿脸色阴沉下来。
章越随即又道:“放任民间私铸亦不可。方才吕公所言,富人积累铜钱于家,而百姓手中没有铜钱,只好使铁钱和平钱,这就是钱荒的由来。”
“本朝私钱本就屡禁不止,若放开私铸,那么富人手里的铜钱便可化为私钱,那么铸钱之利皆归富人所有,百姓则更是疾苦。”
宋朝本就贫富不均,富人手里的铜钱多到不完,便全都囤起来,老百姓手里没有铜钱,这就是钱荒的原因之一。
如果你再让富人铸造私钱,那么完蛋了,最后老百姓又要被富人剥削一遍。
货币铸造权是一定要掌握在国家手里的,这是不容置疑的。
吕惠卿被章越说了一通了,闷着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在酝酿反击,要换了冯京,曾布,他早就当面怼回去了。
吕惠卿心想,章越突然向己亮剑,是不是与冯京,曾布早有什么默契,今日向自己发难来了?
吕惠卿看了官家一眼,破例谨慎地没有说话。
曾布听了则争道:“唐相姚崇,张九龄皆倡私铸,而二人皆有贤名未闻有什么恶名。”
冯京亦道:“臣亦以为当藏富于民!管子也有此论。”
众宰执心想,章越这又是左右逢源的说辞?
章越则道:“唐与如今乃此一时彼一时,自古以来没有钱币之词,民是以为之,故而以为之,所以无论是官铸还是私铸,都没什么不同。”
“自始皇统一货币方才开始,然由汉至唐民间都是私铸不绝,姚崇之后宋璟为相,曾禁铸私钱,罢恶钱,结果触怒权贵而罢相,然宋璟之贤岂逊于姚崇?”
章越话的意思,最早没有金银是货币概念,但老百姓觉得金银好用,所以约定俗成将金银作为货币,所以官铸私铸的钱币都能用。之后秦始皇统一货币发行秦半两,罢了六国货币,这成为杜绝私铸的开始。
…。。
姚宋并称为开元二相,宋璟就是因禁铸私钱得罪了权贵,最后遭到罢相,这话就反击曾布你不能只举姚崇不禁私钱例子,否则就有片面的嫌疑。
曾布闻言无辞以对。
章越转而又道:“冯公方才所言藏富于民,臣以为要藏富于民,民富则天下足,当初司马公不也曾说过,天下之钱不在民则在官。”
“但是这天下并不是只有君臣与百姓,还有敌国贼寇。国家没钱百姓有钱又如何养兵,整顿军备,外族打进来,我等藏富于百姓不正好当肥羊给宰了。”
“遥想开元之盛世,东西二京之富庶,然后呢?”
好嘛,章越今日是火力全开了。
官家与众宰执心想,章越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说话将吕惠卿,冯京,曾布都怼了一遍,啧啧,这是要将人都得罪光吗?
吕惠卿心底冷笑,章越你这是要显本事吗?如今为翰林学士都如此,以后入了两府还不知有多猖狂呢。
吕惠卿皮肉不笑道:“既不用官铸,又不用私铸,难道指望天下掉钱下来解决钱荒问题吗?”
章越看了吕惠卿一眼,然后对官家道:“臣以为还是归到那句‘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
官家点点头,心底却高兴坏了。
身为天子最担心堂下大臣一团和气,如此下面大臣奏什么,自己只有听什么,然后点个头说是。有争论有冲突,自己才有选择的余地,才知道哪个是好的,这才是祖宗异论相搅的真意。
章越继续道:“钱不是天下掉下来,臣以为还是要官铸货币,只是这不是铜钱,也不是铁钱,而是纸钱!”
吕惠卿为之一哂,自己还以为章越有什么高论,纸钱简直比折二折三折五钱还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