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一屁股债
万绮姳离开了孟家,行尸走肉似的沿着沿海路往回走,还是同样的路,她依旧是一步一步地沿着一个个橱窗走过去,甜美的歌声,悠扬的提琴,还有万紫千红的绮丽都渐渐地被她丢在身后。
终于她一转身,拐进一个狭窄逼仄的胡同,这条胡同与她刚经过的沿海路只有一墙之隔却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
倘若你把沿海路看作是临海的外衣,那这条老庙口胡同就是临海的内核,这就跟万绮姳一样,沿海路的华丽外衣底下,盖的全都是宛如老庙口胡同似的疮,胡同口的生肉店外总是积水,水上还总像是浮着一层厚厚的油,她每次出门都得小心翼翼地跨过去,稍有不慎就会弄脏脚上的鞋。
这便是真正的万绮姳,是她生活的常态。
其实很想知道,那天在金佰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起初是跟霍臻在一起,可到后来却在孟鹤卿的家里醒过来。
可孟鹤卿并没告诉她,她又不可能傻头傻脑地去找霍臻求证,她已经不想再去金佰利了。
脱了鞋,光脚走在油漆斑驳的木地板上,虽然硌脚,却让她获得了几日来未曾一遇的安稳与踏实。
她索性坐在地上,看着狭小窗户口透出的淡淡的天光,突然觉得就这样往后余生都缩在这老庙口胡同的角落里倒也不错,反正这条胡同里有那么多人都是这样度过的。这条胡同很窄,可是却很仁慈,它用自己枯瘦如柴的身躯包裹着无数个卑微惨淡的人生,被父母遗弃的儿童,被子女抛弃的孤老,失业的青年,失足的少女,还有鳏夫和怨妇,大家都在这里,骂骂咧咧而又如火如荼地活着,并不觉得难过。
就这样吧。
她长舒一口气,靠在墙上。
然而就是这难得安宁的时光,她也不配享有,竟然是金佰利的人找上门来了。
金佰利的马经理带着五六个青壮年的男子,把她的门堵的死死的。马经理率先进门,捻着他嘴角的小胡须,上上下下地将她的屋子打量了一圈,啧一声说道:“万绮姳,我怎么记着你跟霍家那小子好了也有大半年了,怎么还混成这个样子?他都不给你钱吗?”
万绮姳知道他来绝不会是因为这个,用手理一理头发打起精神问:“马经理特地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你我也算是老相识,若不是非来不可我也不想打扰。”他也算守着礼数了,马经理说完从皮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摞账单,非常不见外的兀自在茶几前坐下,“你看看,这些欠的账可都算是你的。”
万绮姳愣住了:“我哪来的那么多欠账?”
“这你得问你那老相好啊!”
万绮姳翻了翻账单,从年后开始一直到最近那次,全都是她在金佰利欠的单子,有的是签的她自己的名字,有的是签的霍臻的名字,之前霍臻跟她说,金佰利的消费都算他的,她没多想,就以为他一直是按月结算的,她也想到如今与他闹翻,这个月的花费他毕竟是不肯结账了,只是却未料想,之前的他也悉数未结。
“这怎能全算在我身上呢?”万绮姳道,紧接着她又翻出十几张大额的酒水单子,这根本不是她的开销,上面白纸黑字分明是霍臻自己的笔迹,“这个又怎么算在我头上?”
“你就别问了,知道你委屈,我也不是不懂,可是怎么办呢?”马经理两手一摊说道,“我也去霍家要了,统共也就三千块,对他们霍家不过九牛一毛,可他们死活不给啊!老话说得好,柿子挑着软的捏,他们非让我找你,我不找你找谁去呢?”
万绮姳看着马经理的态度,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只好说道:“好,我知道了,劳烦再给我点时间,容我想想办法。”
马经理也算肯通融,答应给她一个月的时间,但是要多收三分利。
三分利,就是三千零九十块,别说是三千,就单说那九十块的零头,便是老庙口胡同许多人忙碌一整年都未必能有的。
她想,无论如何她自己是付不起这笔钱的,还得找霍臻,这笔钱只能他出。
她几乎是硬着头皮走到霍公馆的门口,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她是绝不会来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乞丐,甚至连乞丐都不如。一个乞丐如果在一家挨了毒打被赶出来大概也不会再去第二次,可是她还要死乞白赖地去第二次。
她在那火辣辣的日头底下晒了一整天,就像是挨了一整天的耳光那样难堪,一直到太阳下山的时候,霍公馆里才走出来一个人,仆从打扮,倨傲地对她说:“霍二爷不在,几日前便已搭船去法兰西游学去了。”
“法兰西?”万绮姳又挨了一记“耳光”,怎么能去法兰西呢,而且那么突然,“那他欠金佰利的钱怎么算?”
“我们太太说了,霍家既从未欠过任何人的钱,也未欠任何人的情,如果有人非要说有,也不要紧,这里有五百块大洋,权且拿去,我们就权当是日行一善了。”那仆从说着便从掏出一个钱袋子,拎着那钱袋子的角一抖,那银元便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