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ang Yin
景安之的踪影消失,姜喑刚好下楼,她看到姥姥站在门口疑惑,便撒娇地挽住她胳膊:“怎么了?”
姥姥有些说不上来的疑惑:“奇怪,他刚好叫我奶奶,怎么又转口叫我姥姥了?”
星月夜,秋蝉低鸣凄切,凉风习习,压得草木低眉。
景安之套了件长袖,这哥们虽然平时不在乎生活质量但不代表他没钱,真想整些什么自有方法,就比方说今天,他邀请了一个未必会赴宴的人赏月,于是打电话订购了房车与露营装备。
房车停在半山腰,景安之亲自搭好帐篷,还安装了露天投影仪,播放一部《海边的曼彻斯特》,他是一个特别特别能欣赏悲剧的人,他觉得天下喜剧归根到底都如出一辙,但不幸千奇百怪,上天总能变着法子折腾世人,他也乐得从里面学习故事情节。
他天生对艺术有一种敏锐,而活在摄影机前的姜喑,也对影像艺术有一种执迷,从逛画展到看电影,她内里的造诣毫不逊色景安之。《海边的曼彻斯特》是一部她和他共同提过的电影,她说整部影片给她一种很无力的感觉,所有人都在错乱中离他而去,但所有人都释怀了,只有他一生活在自责中。每个人都有原谅自己的机会,他不选择原谅,他选择余生都被悲哀笼罩。
景安之说这部电影最成功的地方在于氛围。就像印度的热烈、法式的暧昧一样,这部电影全程纠结着一种“哀悼”,像你面对一位好友的突然离世,明明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他至亲的父母已经含泪接受了真相,更紧密的一切也都在痛苦后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他永远鲜明地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唯有在无足轻重的你心里慢慢褪去颜色,变得灰色,变得模糊,愈合了百分之七十的伤口后戛然而止,留下不痛但痒的疤痕。腐烂在俗常的空气里,给眼睛安装了一副阴天的滤镜,于极致的乏味平庸中含苞待放着极致的荒芜哀悼。
姜喑离开后的时间,在景安之耳中变得格外清晰起来,骄傲的少年惊异的发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掌握不住自己笔下的文字了。那种感觉他上一次体验,是在街头被打得半死,一只眼睛被打肿,另一只亲眼看着刀刺进手臂,被放出滚烫的鲜血一样。
亲身体会的灵感流逝犹如切肤之痛,让失去姜喑的景安之每一天都活在莫大的痛苦中,这种疼痛与躁郁症的折磨尚且不一样,它是天赋被收回的可怕,是一个天才因为失去了灵魂寄托而平庸的无力。姜喑已经代替痛苦成为了景安之的灵感源泉,但姜喑走后,痛苦并不能重新成就景安之。
年少轻狂之日,景安之也曾不屑人间小情小爱,自恃得天独厚,八斗风流。偶然和一位文坛大家在网络论坛上辩论“爱与痛”对写作的价值,他用Jazz的账号长篇大论,但终其不过一句话:爱只是锦上添花,痛才是雪中送炭。
只是自负的孩子总会长大,当他试图用一段感情饮鸩止渴后,他便再也接受不了她消失,幸福来之不易,所以让他格外珍惜。
他不希望用“哀悼”度过没有姜喑的往后岁月,就当景安之是个小气鬼吧,看完最后一遍《海边的曼彻斯特》,他再也不要过那种生活了。他一定要重新抱住姜喑,在夜幕里把她吻得缺氧陷落,他自私地渴求她的全部,自私地占有她为他一人的救赎。
晚上十点二十五分,景安之更新朋友圈,姜喑第一时间看到。
他随手拍了九宫格。第一张是满天繁星,第二张是投影的电影,第三张是骨节分明的性感手掌和啤酒,第四张是白日里抓拍的姜喑姥姥院前的石敢当……
已经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的姜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是他。
他真的来找我了!
她刷到下面朋友的评论,路惟炫夸赞他闲情逸致,任蔚骂他狗大户,十班集体起哄,唯有余虞眼尖,发现第六张照片拍摄的帐篷里准备的是双人枕,所以别有深意地评论了一句:“还差个出镜吧。”
也对,景安之这种骨子里都带着三分要玫瑰不要命的人,哪怕是随拍也别有深意,姜喑仔细一琢磨,好像哪张照片都暗示着他们的过去。
她说小时候会在姥姥的山坡上看星星,说姥爷有一本古印的古龙小说《欢乐英雄》,说自己看了两遍《海边的曼彻斯特》,说喜欢苜宿草香薰,说喜欢景安之开啤酒时的手指……
姜喑自然知道他在等谁。
可她不知道他在哪,她也不可能去问他。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发布了一条仅他可见的朋友圈:“你在哪?”
片刻后重刷,发现景安之编辑了一下刚刚那条,加了个定位,就是村子的后山。
“对方正在发起位置共享”
姜喑猛地从床上跳起,反正是晚上她也不害怕素面朝天,五分钟迅速地换好休闲装蹬上鞋子,加入位置共享跑出家,一路奔向山顶。
她气喘吁吁停下时,他笑吟吟地看着她,抱着的左手伸出打了个响指,一串刚刚布置好的彩灯点亮了深秋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