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瞒和拆穿
时间已临近闭馆时分,外加并非旅游旺季,因而即便是大名鼎鼎的《维纳斯的诞生》前观光客也寥寥无几,这便让坐在画前座位上的浅色头发年轻人看上去更加显眼。他保持着平稳的坐姿,双目微闭,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嘴角却仍旧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
那是个古怪的家伙,金发碧眼的英国人低头看向手表时得出这个结论。到此为止那位白化症模样的年轻人已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多利亚纳放轻脚步走上前,犹豫着是否应该叫醒他。
然而在她靠得太近之前对方便不早不晚地睁开了眼睛,并回过头冲着她的方向露出一个含糖量足以让人齁住嗓子的笑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走过来:“抱歉啊,我占着这个座位这么久,给你添麻烦了吗?”
对此略微感到些意外,她摇了摇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闭馆,我还以为您睡着了。”
“啊啦,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吗?”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白发青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人畜无害地耸了耸肩,“真糟糕,我在思考一些事情,显然又忘记时间了。”
英国人闻言缓慢地眨了一下长睫毛的眼睛,用的是故作深沉半开玩笑的语气,七分调侃三分警示:“您还那么年轻,不必思考太多事,因为那会让您苍老、不再美丽。”
“哈哈,谢谢提醒,迷人王子,那听上去像是王尔德会说的话,”这么说着对方双手揣进了裤兜,不疾不徐地踱到了她面前,动作有些夸张地稍稍弓起背,伸长了脖子让自己的脸凑近她胸前的名牌,“让我瞧瞧,格林维尔先生是吗?很高兴认识你。”
听到先前的某个称谓后,有那么一瞬间英国人面露些许不易察觉的不满,仿佛看到刚咬过的苹果里嵌着半条尚在蠕动的虫。好在她善于假装和忍让,并且约束于某种习以为常的好教养,因此并未抱怨出一丝一毫,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装腔作势微笑至少都保持得漂亮:“您也一样,先生。听您的口音,您来自美国?”
“而听你的口音,你是英国人吧。这么年轻就跑来这里的美术馆工作,是在留学之余顺便出来体验生活么?”
“不,先生,我是一名油画修复师,全职的,只是今天没有工作。”
“年轻有为,真好!”左手指尖轻拍几下右手掌心他溢美之词说得毫不吝啬,末了再笑容可掬地歪了歪脑袋,“话说回来,我们见过吗?你看上去有些眼熟。”
听起来挺像是那种常用并且老套的搭讪方式,多利亚纳丝毫没放在心上地摇了摇头:“我想没有,您的模样很有特点,倘若我们见过我按理来说应当会记得。”
“哦,那么这个评价是褒义呢,还是贬义?”
“就当那是褒义吧,您眼睛的颜色很少见。在拜占庭时期紫色被当做高贵身份的象征,由于当初的紫色颜料是源自一种肉食性海螺的分泌物,难以获取,因而相当昂贵,”她停顿片刻,注意到对方正扭头若有所思模样地望向壁上的大幅油画,“您很喜欢这幅画?”
画面中爱与美的女神从爱琴海中升起,立于贝壳之上,受到众神祈福,却神情惆怅迷惘。期望二十多岁的混小子和她从波提切利的绘画风格谈论到文艺复兴所包含的政治因素与人生哲理未免太过想入非非,多利亚纳低头漫不经心地笑笑,下一刻却听到对方上扬的声调:“怎么说呢,我欣赏它背后的含义——人们相信维纳斯生来便是完美的样貌,不经历成长和蜕变的过程。”
“当时有种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潮,认为美是种不生不灭的永恒态,任何从缺陷中逐步完善的事物都被排除在完美之外。”
“那你说,这种观点放诸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上,是否也同样合理呢?”
提问意味不明,漂亮脸蛋的英国人没有马上搭腔。是谁说的来着,男人需要被理解而不需要被爱,她不认为自己是眼前这位古怪青年的理解者,好在一面之缘,就此别过,没必要彼此进一步了解。
本来她是这样认为的,直到片刻后,白发的家伙再一次笑得眯起了眼:“话说回来,快要闭馆了,你也不是在工作,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呢?我知道附近有家餐厅,饭后甜点味道不错。”
邀请有些轻浮,英国人没有指出这一点:“可我已经订婚了。”
“未婚妻是西比尔·文吗?”
与对方若无其事的语气相反,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几乎下意识用右手遮挡住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一枚,表情无懈可击,态度稍许降温:“这是什么时下兴起的新玩笑么?”
“啊啦,小道林,你明明知道这根本不是玩笑。”
这下不怀好意不言而喻,危险系数有待考量。听着陈年底细被来路不明的可疑人士以顺理成章的口吻讲出来,错愕神情仅仅在脸上停留了肉眼难以捕捉的一刹那,多利亚纳可敬地依旧让嘴角保留着最后一点弧度:“既然如此,您就应该知道用轻佻语气提起他人已经过世了的未婚妻有违基本礼仪。另外,我不和我不知道名字的人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