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阳旧事(三)
青龙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想看看什么是那个“碰不得”的地方。
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身为旁观者的嘉陵,再也忍不住压抑多时的窒息感,一阵强烈的反胃,她赶紧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开始一阵阵的干呕。
曾经在凌阳推行了一场、注定失败的追白之约,是她心里永远难以拔除的一根刺。
在灵羽的亲身回忆里,这根刺带来的疼痛和恐惧,仿佛又被无形之中放大了数倍。
千万个痛苦呼喊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炸开,一声又一声地质问她,你不是朝远仙国最最厉害的大公主吗?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嘉陵猛地倒退,像个犯人,想要迅速逃离灵羽的回忆,可万蛊香的力量又迫使她无处可躲,只能亲眼看着女人身上的麻布,被掀开一角。
死去多时的女人右肩上,有一个奇妙的图纹。独特的白色纹路下,散发着青绿色幽光。
追白纹。
有此纹者,便是追白者。
这个女人,是一位在签下追白之约后,不幸去世的追白者。
不仅是丁老婆婆的女儿,那些在卢青龙家附近办过丧事的人,还有凌阳各处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后死去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与朝远仙国的大公主,定下了追白之约的人。
他们在成为追白者之后,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全部死去了。
卢青龙强忍住不适感,看着那几个带着尸体来的人,往丁婆的家里抬进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以及一只朝远国制的酒囊。
一人无奈道:“老婆子,我们也都是按规章办事,你女儿是凌阳国籍的追白者,她死后,大公主承诺给的补偿,我们也都送到了。人死不能复生,她既然选了这条路,也算是她对你老人家的一片心了,我看你还是好好收下吧。”
丁老婆子听了,一双眼愈发空洞。
说罢,那人当着丁婆的面打开了箱子。
卢青龙看见箱子里的东西,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那些箱子里,塞的满满都是晃眼睛的雪花银。
他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未见过如此多、如此漂亮的雪花足银。
就算是以前药铺生意最兴隆的时候,逢年过节,娘也只是把赚到的银两拿去钱庄,换些凌阳本地的土钱。
而眼前的银子,哪怕他只是个完全不懂这方面知识的半大小孩,也能感受到,这几箱银子,绝对非同一般。
“不愧是朝远仙国的雪花银。”
冷不丁的,灵羽的声音在嘉陵脑海中幽幽道。
嘉陵没有答话,只是望着眼中熄灭已久的希望、又好像都被那几箱银子重新点燃的卢青龙,沉默不语。
几人清点完,临走前像是忘记交代什么大事,又快步退回院子,对着呆坐在女儿面前的丁老婆,晃了晃那只酒囊:“老人家,可千万别忘了这个。喝了它,你就是朝远人了。”
这句话的意义非同小可。
如果,只要因为追白丧命,便能获得这么多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银子,很多人或许还会有所犹豫。
但若是再加上一条,遗留在世的亲眷皆可入朝远国籍,多得几百年寿命,那便真的足矣让许多命薄之人趋之若鹜、为之疯狂了。
凌阳人最多也就能活百年,而朝远人的寿命,少则三百,多则四五百,更有传闻皇族可活千岁之久。
仅一人的死,便可为其家族带来如此多丰厚的补偿。
在两国差异如此明显的前提之下,推行如此政策,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那便是如现在卢青龙看见的这般,无数退无可退之人,为了给家人带来足够潇洒后半辈子的银两,以及让全家人获得比原来长好几倍的寿命,带着必死的决心,与大公主定下了追白之约。
这些人当中,有很多本就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可怜人,根本就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看家本事。而追白者,却必须要常常与各种阴邪之物、鬼魅邪祟、凶险之人斗智斗勇。
这些奔着赔偿而来的人,一言以蔽之,根本就没有任何战斗或是自保的能力,他们参加追白,根本就不是为了对有难之人伸出援手,积攒白纹功绩,成为凌阳的“白王”,而是只求一个死字。
他们所想,便是以自己的一人之死,让遗世的亲人摆脱痛苦,换他们一个轻松的将来。
一些像丁老太这样的人,往往都是在亲人已经过世、负责身后事和赔偿的人找上门之后,才知道自家有人参加了追白,悔不当初。
而更多的人,则是经过无数次的挣扎、深思熟虑,和全家商量过谁去谁留之后,才会在一个悲壮的清晨,全家人的目送之下,踏上必死无疑的追白之路。
此时,眼前的一切,丁婆、送赔偿上门的人、丁婆女儿的尸身、雪白的银两、破旧的院子,都开始逐渐模糊,最终,只剩藏在窗棂下的卢青龙,和他那懵懂、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