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上)
姜及娣见文先生朝她这边走过来,紧张地挺直了背,捏起黑子故作凝思,余光撇到衣角从身边扫过,径直往后走,又很快站定。心头怪怪的,不住偷偷回头瞄了眼,发现文先生低头看着符婉儿的棋盘,竟露出几分兴致。她说,“往日只知你庶务家学甚好,不想棋艺也有几分天赋。”说着弯腰替她下了两子,“就是太过保守内敛,少了几分洒脱,执着于眼前困境,却忘了自己本就身处高峰。”
符婉儿看着文先生落下的那两子,格局豁然开朗,可攻可守可退,已然挣脱了先前的难缠之势,心头有种醍醐灌顶的清凉感,笑道:“多谢先生指教,学生深受启发。”
文先生点头,又往别出去了,这次停在赵渥丹身边,看了会儿才道:“你这盘棋还未过半便大局已定,再无回旋余地,若想更改,非得全盘重来不可。”
赵渥丹又落下一子,坦然一笑道:“胜利在望,何须更改。”
文先生摇头笑笑,“看来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半个时辰后,文先生安排学生们两两对弈。符婉儿换到靠墙位置,跪坐于蒲团上,整顿衣衫后看向对面的赵渥丹,微微一笑,“先生也说我们同窗之间就不必循规蹈矩了,执白或执黑,渥丹姐姐请自便。”
赵渥丹道:“我年长于你,应当礼让。”对捧着棋罐的侍者说,“请婉妹妹执黑子,也请婉妹妹先行。”侍者便将装着黑子的棋罐放置符婉儿手边。
符婉儿倒也没拒绝,摆完座子后,率先抓起一颗黑子落在某处,赵渥丹随手而应。黑白交错间,赵渥丹轻声道:“先生方才的话我并不赞同,棋局一经开启,输赢不定便是残局,若耗费大好光阴只为一盘残局,又或就这么甘愿认输,何来乐趣可言?妹妹以为如何?”
符婉儿捏着棋子观摩棋盘,才刚开始,白子便势如破竹,稳稳压她一头,“妹妹愚钝,未能领会先生深意。只觉这下棋本身不就是乐趣?而输赢不过一瞬。”
赵渥丹失笑道:“引天下文人骚客追捧的,不正是那一瞬的乐趣吗?妹妹若真切体会过,便知道所求之物在没有真正求得之前,都是没有价值的。”
符婉儿想了想,“有理。”
白子优势明显,黑子厚积薄发,也挡住了多轮攻势。
赵渥丹夸赞,“妹妹果然天分极佳。”
符婉儿谦虚,“比起姐姐,算不得什么。”她也就这一项稍拿得出手,而赵渥丹无不贯通。
寻到一个漏洞,符婉儿又提一子,看向赵渥丹,“何故让我?”
赵渥丹与她对视,“我想请妹妹帮个忙。”
符婉儿心头一动,“但讲无妨。”
赵渥丹道:“我伯父突然不许我下个月再来姜家私塾念书了,我想知道原因。”
伸进棋罐的手顿住,“既是长辈的命令,为何问我原因?”
“伯父一向支持我进学,不会无缘无故叫我休学,原因只能出在姜家,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不愿意我留在姜家?”
符婉儿觉得荒谬,“你认为是我从中作梗?”
赵渥丹摇头,“妹妹秉性纯善,当然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希望妹妹知道,对于妹妹的婚约我从未有过歹念,我对大家一视同仁,只当同窗好友相处,绝不逾越半步。我更没在妙仪她们面前说过你半个不字,我对你没有任何威胁,还请放心。”她一口气说完,手中白子方才落下,刚才失去的那点优势立刻夺回,刹那间又是步步紧逼。
符婉儿简直想笑,这人好像永远都这么光明磊落,梁琮喜欢,是她的错?姜妙仪维护,是她的错?她生来就是这么优秀,她有什么办法?是啊,所以她符婉儿就活该被人嫌弃。
符婉儿深吸口气,“姜家的门开与不开,不是我说了算,你找错人了。”
赵渥丹自顾自道:“我刚来京城那几年饱受家中堂兄妹折辱,听闻姜家私塾也教女儿做圣贤,心生向往,想学一学这低微到尘埃里的人还怎么做圣贤。那是一次踏春游,我几番周折才要到的请柬被我堂姐抢去,若非我机灵,偷偷扮成随行的丫鬟,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认识妙仪。”她笑起来,“没错,我就是为了进姜家私塾才故意结交妙仪的,她也知道,还对我多有帮扶,得此佳友实乃我幸。之后便认识了予珹——”声音低落下去。
“但我不会强求无缘之人,放心。”她又强调了一遍放心,不知到底是在对谁说,“你上次说,是你的东西你不用抢,是,那本就是属于你的。而我,也只是想守住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罢了。在姜家读书这几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此生再没有,我们女孩子也读不了几年书,待做他人妇,只剩一身俗。所以我恳求妹妹大度,容我贪享完这最后两年的欢愉吧。”
声声动人,字字锥心,符婉儿几乎要被说动了,她垂下眸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为难你。”
“果不是妹妹种的,但因出在妹妹身上不是吗?只要你肯劝一劝姜老太太,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