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水阔(3)
大风雨过后,夏日热暑再度笼罩了杭州府。
烈日下的海塘边,嘈杂喧嚣,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断传来。运沙子的、装沙袋的、搬石头的、砌石塘的……分工明确,热火朝天。
太子妃从马车上下来,看见面前这副场景,眉头紧皱地向江边临时搭建的简陋芦棚走去。
她十几岁嫁入世子府,身怀六甲还助丈夫守卫燕京,也是历经风雨的人。可目光扫过钱塘江,看见灾后江边泥浆及膝,成群蝇虫绕着死鱼臭鼠嗡嘤,肮脏污秽满目疮痍,而她的儿子拖着病体在海堤上亲临指挥,与那些兵卒村汉一起修筑堤坝,她眼圈一下子便红了。
朱聿恒抬头看见母亲,怔了一怔后大步上前,急急扶她到芦棚内坐下,问:“不是说应天会有使者到来吗?怎么……”
“怎么娘就不能比使者先到一步吗?若不是你父王身体不好被我们劝阻,他也要亲自过来呢。”太子妃挽住儿子的手,见他大病未愈的面容在风中显得格外苍白,忍不住心疼地抚了抚他的面颊,道,“我带了岑太医过来,你赶紧坐下,让他诊断一下。”
“我身体已无大碍,母妃不必担忧。”
他虽笑着安慰母亲,但太子妃怎么听得进去,将儿子按在椅上,让岑太医好生诊断。
岑太医专注诊脉许久,道:“殿下脉象沉促,鼓动过躁,这是虚阳外浮、内伤久病之兆。老朽以为殿下该好生静养,切勿为外物所扰,更不该过度劳累,宵衣旰食,以免积劳成疾,将来追悔莫及啊。”
朱聿恒垂眼收回自己的手,只笑了笑没说话。
将来的事,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也未必有机会追悔。
见他这毫不在意的模样,太子妃心下更为郁躁,等岑太医下去后,她按捺住性子,以尽量轻缓的口吻问:“太医的话你都听到了?南京工部侍郎已随我们来到杭州了,一应事务可以先交给他,你先回去休息吧。”
朱聿恒看着烈日下正忙碌修建堤坝的人们,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在此等候褚侍郎,交接了事情再回去。工地嘈杂混乱,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我无法休息,这几日娘根本无法合眼,才日夜兼程过来找你。”太子妃端详朱聿恒日渐清瘦的模样,嗓音微哑,“真没想到那个司南居然如此狠毒,不但劫走朝廷要犯,大肆屠戮官兵,还敢给你下毒!”
“她确实劫走了圣上指明要我押解上京的犯人,也确实下手狠辣,放生池一役死伤众多。”朱聿恒看着外面茫茫烈日,缓缓道,“但她没有给我下毒。杭州诸名医皆已诊断过,刚刚岑太医也确定了,母妃放心吧。”
“但她坏事做尽,还让你身陷险境,总是事实吧?这么说,她以前救你、与你一起解决顺天的巨大危机,都只是诓你入彀的伎俩?”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紧握手中的茶盏,一言不发。
太子妃啜了一口茶,勉强镇定心神,又道:“聿儿,你可知道,堂儿前几日,差点死于非命?”
“七弟怎么了?”朱聿恒不由错愕。
朱聿堂是朱聿恒的幼弟,袁才人的儿子,今年才六岁。
他披麻戴孝,在灵堂为母亲守灵,因为哭泣脱力而困倦昏睡,被抱到后堂照看,结果奶娘一时没有注意,在外面打了个盹,朦胧间听到花瓶落地的声音,赶紧跑进去一看,发现朱聿堂满头满脸都是水,正从水盆中挣扎起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堂儿说,他在睡梦中被一个人拎起,不知怎么的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对方将自己按在了水盆中。呛了好几口水后,他又痛又怕,只能抬脚拼命挣扎,终于踢翻了旁边的几案,惊醒了外面的人,才得了一条命。”太子妃说着,兀自心有余悸,那一贯雍容沉稳的面容上,也染上了掩不去的惊惧,“堂儿被吓坏了,我们好生抚慰追问,但他毕竟年纪小,而且睡梦中差点被溺死,自然无法看清那潜入灵堂的刺客面目,但是……”
说到这儿,她的话语顿了顿,目光紧盯着朱聿恒,一字一顿道:“他在呛水之时,看见了按住他的那只手上,戴着一个缀满各式珠宝的臂环。”
手腕微颤,一点热茶溅上虎口。朱聿恒直视着母亲,脱口而出:“什么?”
“而且,堂儿还看见了那臂环上,有一颗硕大莹润的珍珠。”太子妃意有所指道,“聿儿,明珠暗投虽令人惋惜,但当断则断,总比执迷不悔要好。”
听母亲的口气,朱聿恒便知道她已察觉自己当日骗阿南去行宫的用意,或许也注意到了他送给阿南的那颗珍珠。
朱聿恒只觉心下思绪翻涌,勉强抑制住情绪,道:“这世上戴臂环的人,不在少数。”
“但戴着臂环,又用这种手法杀过人的,却只她一人。这也证实了之前杀害登州知府苗永望的,必定是她无疑!更何况——聿儿,堂儿是你的亲弟弟,袁才人亦是咱们东宫的故人,如今司南对他们痛下狠手,邯王更是因此而步步进逼,我想其中必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