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从宫中回来之后,一连三天,苏栖禾都没有再见到江寻澈。
不知是因为失了价值,还是殿下不想再见她,可能两者都有。
九月初一是太子江翊泽的生辰,宫中举办盛大的宴会,广邀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他们的从属共襄盛举,颇有些为太子殿下积攒声望的意思。
秦王府的马车在院子里等待启程,这次南风和管家都要随行,李嬷嬷也可以重回宫中,和紫烟姑姑一起吃杯酒。
“殿下,您要的东西都安排妥了,”是随侍在汇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苏栖禾专门跑到书房里,小心翼翼地支起耳朵,屏起呼吸。
可被汇报的人什么都没说,摆了摆手转身上车,衣料摩擦出窸窣声响,背影清绝,俨然将偏殿哪个女孩抛之脑后。
诚然,作为家臣,她两次出府都是勉强完成任务,期间还要出现各种插曲。
主子冷落她,也是应该的。
苏栖禾垂下睫毛,继续听着,直到外面从人来人往、车辕转动的熙攘,重新归于沉静。
原本磨了墨准备习字,可提笔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仿佛胸口悬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暗流,让她呼吸滞涩,心绪难宁。
她长出一口气,搁了笔,转而拿起桌上那封家书。
其实已经翻来覆去地读过很多遍,几乎要将母亲的每一道笔迹都刻入脑海。
母亲的小名叫阿萍,性格温婉,家境小康,会写一手娟秀的小楷,未出阁时也曾是彬州首屈一指的千金美人,求聘的媒人踏破门槛。
可她偏偏认准了那个一贫如洗的寒酸书生,非他不嫁,还坚定地相信他才高八斗,将来肯定会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阿萍的父母为此头疼不已,却到底拗不过女儿,只得随她去了。
为了不让她受苦,还准备了丰厚的陪嫁。
可是,在苏栖禾出生后的第三年,父亲还是没有考中,家中的钱财只出不进,陪嫁已经花光了大半。
家中的气氛明显压抑了下来,夫妻二人在烛火中对坐,甜蜜缱绻不再,只会尴尬地避开彼此的目光。
第五年,又一次落第之后,颓然的父亲觉得需要安慰,于是走进了彬州最大的青楼,整整七天没有回家,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当时苏栖禾尚且年幼,记忆不清,只模糊地记得那是一个傍晚,自己坐在屋外的小木凳上,正聚精会神地读父亲留下的书,堂屋里突然就爆发了争吵。
她撇下书冲进屋内,刚巧看到柔弱温婉的母亲正拿着一把小刀狠狠刺向自己的手腕。
曾经的闺阁千金已经不再年轻,脸上有了皱纹,眼神盛满了哀恸绝望,带着哭腔说不如一了百了,从此解脱。
父亲大吼一声,劈手把刀夺了下来。
苏栖禾本期待着他能顺势好好安慰一下母亲,求她原谅。
谁知他接下来翻箱倒柜找出了一袋子钱,拎在手里,摔门而去,一句话不说,徒留母亲立在原地,哭得浑身哆嗦。
那个已经老化的木门被摔出“砰”的一声脆响,宣告这个家庭彻底摔成了两半。
父亲开始流连烟花之地,很久都不回一次家。
而母亲开始生病,家中值钱的陈设一件件被卖掉,空荡的小屋冷清阴湿,常年飘散着苦涩的药味。
女孩伏在母亲床头逐渐长大,床上的人憔悴瘦削,终日昏昏沉沉。
可每当门口传来轻微响动,母亲都会精准地捕捉到,睁大眼睛,抖抖索索地抓起女儿的手。
“是你爹回来了吗?”
支起耳朵听了一阵子,发现不是,于是母亲的手又松开,摊在被单上,皮肤干枯。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于是苏栖禾又一次鼓足勇气出门,将小城的花楼酒肆挨家打听,最后在一个乱七八糟的场合里找出她的父亲。
人群纷乱,她需要扶着桌子才能站定在父亲面前,努力让自己说话大声一点,压过商女弹琵琶的乐音:“爹,娘生病了,很严重。”
“你回家好不好,回家看看娘,爹……”
往往是话没说完,大滴的泪珠就先滚落下来,声音也随着哽咽而扭曲。
而父亲醉醺醺的,瞪大了无神的眼睛,半晌才认出自己的女儿来。
然后他会板起脸,摇摇头,“没考出功名来,我没脸回去见阿萍。”
说话间,他眼中好像也有泪光闪过,张嘴时酒气却不管不顾地喷了苏栖禾一脸。
醉鬼的情绪通常是转瞬即逝,只需短短一次眨眼的功夫,他就能脸色突转,豪气干云地挥挥手,又端起酒壶。
“没事!今年、今年春闱我就能考上了,你们娘儿俩,就、就等着享福吧!”
语气那样笃定自满,好像他已经高中黄榜,平步青云、封妻荫子的未来就映照在面前的一杯浊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