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我意
宋凌霄不知道,分离的这五年,她有过怎样的境遇。
宋明意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罢了。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而和春娘阿玉,她可能此生都无法得见。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才是世上最奢侈的祈愿。如今不过是兄长说了几句无心之言,不过是自己太傻,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宋凌霄察觉到妹妹态度的软化,终于小心翼翼问道,那天只是误会一场,小小波折而已,为何她慌不择路,甚至扑进翊卫怀里,是吓坏了么?
她沉默片刻,轻轻回答:“是啊……只是吓坏了吧。”
*
只是,宋明意没想到,宋凌霄“赔罪”的方式,是带她游船。
画船船头,挂着盏盏新灯,下缀的茜红流苏穗子随着江风摇曳。
舟上案几,呈着几盘精致的点心,恐怕是准备已久。
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宋明意感受到船下起伏的江水,恍惚之间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了九年前。
已经开春,但江上夜风还有些寒意。宋明意拢了拢狐裘斗篷,若无其事地问道:
“怎么想到带我出来游船?”
宋凌霄笑了笑,遥遥一指远方:“你看。”
不用他多言,那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冉冉升起的绚丽烟花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梁在年节之时,豪绅贵族之家会燃放烟火,但是在江畔看到如此胜景,还是头一回。
灯树千光,花焰万枝,映在如镜般澄清平缓的江水中,更是恍如仙宫落凡,流水落花逐人来。
宋明意忍不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并非节日,怎么会……”
宋凌霄最爱听妹妹多说几句话,立刻便答道:
“江南漕粮运来了。从江南到京都有千里之遥,以往运粮途中多有损耗,今日户部统计,说运到京都的数量保存了十之七八,陛下大喜,犒赏漕丁,徐氏也为之助兴,在陵江江畔燃放烟花。”
宋明意幼年所在的花船上,那些船妓多是沿江人士。
有的像春娘一般,是漕丁之女;有的是沿岸渔民,靠水吃饭而天公不作美,又倒霉碰上加税,便只得舍了孩子。
而江畔加税,多因漕运而起。
宋明意听惯了船妓的家苦,自然清楚,从淮阴到京都,中间会碰上河流枯水、河道淤塞、官员盘剥……等到了京都,漕粮只剩下十之五六。
今年居然能留存十之七八?
惊愕的神色一闪而过,宋明意敏锐地问道:“兄长方才说,徐氏助兴?哪个徐氏,他们同江南漕粮又有何干系?”
没成想,这一问,竟然被她问出了家族秘辛。
宋氏曾有一个旁支外出经商,颇有成就,为了不牵连本家,致使背上官商勾结的罪名,才改姓为徐,后来逐渐在江南坐大。
到了这一辈,一位女子极其出众,远见卓识,大梁迁都不久,对于运粮的需求初见端倪,她便力排众议,率先训练水手、鼎力支持漕运,在争夺家主之位时横扫千军,一举夺权,成了徐氏的女家主。
由徐氏水手押送的漕运船,不仅抵达京都的速度最快,而且粮食存量损耗最小,朝廷乐见其成,便默许其以商人身份经营漕运商队。
“那些水手……都是徐家人么?”
宋凌霄一愣:“这倒不全是。听说有许多是江南漕丁,徐氏水手研究透了北上路线所有航道的水文情况,才带领他们开船。徐氏家大业大,训练个把船只应该不是难事。”
“徐家主对旗下水手也非常宽厚。喏,今天这场烟花就是为水手和漕丁而放的,我前几天路过陵江,便见码头上人人喜气洋洋,一箱箱地往外抬粮食,稻米、粟米像白玉一样零零散散地溢出来。听说是因为水手们一直在船上颠簸,错过了花灯节,徐家主补给他们的。你听,对岸是不是有欢呼声?”
焰火映在江上,也映在宋明意的眼眸中。
她缓缓道:“有了解北地航道的水手指引,有事先的情报搜集,江南漕丁才能绕开暗礁险滩,才能避开突然淤塞的河道……”
才能不因耽误时日而发生意外,损耗粮食存量。
才能不违反漕运法例,被判流放千里……
这一切,因为一个女行商,女家主。
宋凌霄还向她指着对岸,絮絮叨叨良久,见宋明意仰头,一错不错地望着满天绚烂,他微微松了口气。
“这样才对嘛,明意。你刚回家那几年,哥哥真的担心你。你说,哪里有十几岁的女孩儿天天青灯古卷?我都想去同叔父说,怕你读多了道经以后真的出家当姑子去……”
烟花燃放的噼里声一浪高过一浪,宋凌霄本以为妹妹不会回答了,可是宋明意忽然回头,字句清晰:
“我不会去做道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