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对于全天下的父母而言，养儿育女是一个人生大考题，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无论家庭条件优沃或贫穷，父母们在完成这一考题的过程中，总会给自我设定许多障碍，然后留下许多自我认定的遗憾。归根结底，这是现实与理想的之间的距离------父母们的期望值太高，孩子们无法如他们所愿。

当玉兰用捆甘蔗的竹篾片割断女儿的脐带，抱进怀里时，心中一凉：天呐，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能养活吗？

这个早产儿只有三斤二两，脸蛋皱巴巴的，黄疸迟迟不退，哭声低微，像可怜的小猫咪。孙明珍和赵英都说玉兰营养不良，奶水质量太差，玉兰却骂婴儿笨，连吃奶都不会，害得她回了奶。

处处闹饥荒，家家吃野菜，就连最难吃的最危险的刺钩头的嫩叶子也被乡下人摘得干干净净。玉兰用曹帽被抓走时留给她的钱买回五斤大米，用石碓舂米粉，做成米糊。小女婴吃下去后，肚子胀如皮鼓，拉的全是绿色的稀便，像透明的凉粉。

小孩第一次发烧抽搐时，玉兰吓坏了。一方面她太在乎这孩子，另一方面又非常虚荣。“狗瘦狗不忧，狗瘦主人羞。”谁的家里生出一个不正常的孩子都是耻辱。事实上，玉兰对女儿的爱很复杂，其中有失去第二个孩子时的痛苦阴影，有对曹帽的愧疚和赵文宁的思念，长期潜伏内心深处的难以觉察的安全感缺失造成的负面情绪，变成一种压力集中投射为对女儿的焦虑和担心。玉兰的某些想法前后矛盾，纠结不清，一种治疗病症的办法刚开始一两天，尚未看到成效她就没了信心，就开始动摇和怀疑，尝试新办法。

“丢那咩，你到底张不张嘴？再不张开就让你饿死。”玉兰拿着小勺，冲着小婴儿发脾气。半天也喂不完几勺米糊，怎不让人火冒三丈。

“别这么凶啦，孩子虽然小，也能听懂你的口气。”王贵从外边进来------孙明珍让他来归还簸箕。

玉兰无奈地摇头叹气。“她能听懂才好呢，这米糊来得多么不容易。说实在的，我带十个阿宝也没这个小东西累人。”

“你且放宽心，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唉，我怎么宽心嘛？这小东西一天吃不到一两米糊。”

“有没有看过中医？”

“中医西医都找了，所有办法都试过了，不管用。”疳积散，鱼肝油，钙片，塘角鱼，猴子肉，玉兰就差没割下身上的肉来喂孩子。她担心甘甜的身子发育，但并未意识到这些焦虑和担心的真正原因源于对自我的怜惜的担心，并未意识到是因为害怕女儿会拖垮她连累她，会让她身体受累，让她面上无光。谁敢笃定全天下所有的母爱是百分之百的无私？

院子中巨大的葡萄架下，两个男孩子正在三十几年前他和赵文宁曾经一起砸木灰（黑榄）核的地方玩着同样的游戏。王贵远远地看着两个孩子，慢吞吞地说道：“唔……那男的……甘甜的爸爸，不是大少爷。”

“……你在瞎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

“别人或许认不出来，但我知道他不是大少爷。”

“……”

“大少爷不会听不懂我的号角暗号，大少爷不会不认识我，更不会叫你‘玉兰’……”

王贵走了，眼神澄澈，笑容敦厚。凤仙姑妈在临死前曾经叮嘱过，让玉兰有困难时就找王贵帮忙，而在几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元宵节夜晚，正是他亲自护送她母子俩离开清水。玉兰坚信：这个如水晶般纯洁的灵魂绝不会出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