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荡立世间
画戟洲的风好冷啊。
迟让闭上眼,似乎就能听见呼呼的凛冽风声,寒冷像是尖刀,一刀又一刀地在他的骨头上划下了伤痕。
这些伤痕肉眼不可见,岁月不可愈合。他长大后和温华说过,总觉得心里痒痒的、隐隐似有疼痛,温华给他诊断过好几次,只说这是心病,药石无医,只能自己看开些、慢慢愈合。
迟让觉得奇怪,他从来没有在乎过,怎么会落下心病?他被抛弃在画戟洲码头的时候,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还有年少时那些微不足道的往事,他都不记得了,为何会留下心病?!
画戟洲的规矩,被大泽抛弃的孩子,他们要一个不落地捡回来好好养大。他听说,他是第四位灭灵尊亲手交给他养父母的。他的养父母生了一个普通的孩子,养母纠结了很久还是把孩子送去大泽。灭灵尊为了抚慰他们,就把这个孩子送给他们养,他的名字也是养父起的。
养父母起初很疼爱他,可是几年不到,有人说漏了嘴,养父母从此崩溃了。亲生的骨肉流落在外,自己却养着从大泽人那里出生的孩子,那时候迟让才刚刚成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疼爱自己的养父母看他的眼神忽然充满嫌恶与仇恨。
第四任灭灵尊是一位慈爱的女性,她原本打算让他们一家人和好如初,可是什么都来不及做,第七次灭灵大战就爆发了。
彼时迟让还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对战争和死亡一无所知,养父母全部死于战争,战后没多久,一直很照顾他的灭灵尊大人也死了,他变成了真正的孤儿。
他站在无数新立的坟头前,一脸麻木,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个背叛了所有灭灵的“暴雪之巅”也死了,没有人有时间开心,所有灭灵惶惶不安,第八次灭灵大战随时会来。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死去的前任灭灵尊之子如同天降,如同圣子般解救了所有人。
起初没有人相信他,毕竟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亲轻信了暴雪之巅、才导致引狼入室,哪怕她是曾经的灭灵尊,那些刚刚失去亲人的灭灵能轻易原谅他、接受他吗?
“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母子是大泽人,他们不会真心为我们灭灵考虑。”
他沉默不语,用实际行动在第八次和第九次灭灵战争中两次拯救所有灭灵,消除所有质疑之声。尤其是第九次灭灵大战,他不知哪来的情报,利用时间差分别击溃了雨霖汀和斧钺之都的主力。那次迟让在码头上接应最后撤退的人,他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其他人都快没什么希望了,他却戴着面具,脚踏第一缕晨光从东方破晓而出。
灭灵赢了,而且是连赢两次。
直到今日,迟让回想起那天看到他带领剩下的士兵平安归来的场景,心中都无比悸动。他是他的信仰,是他重新做人的救赎。
可是真可笑,今天为了一个女人,他最崇敬的人居然站在他面前说,他要走?他要离开灭灵?!
不可以,迟让绝不接受。
他的语调因为炽热的愤怒而变得高昂刺耳:“你打算带着她离开我们?远走高飞?!”
温华只是略略皱眉,玠风铁面具上的莲花纹在烛光中隐隐泛着光,没人看到他此刻的脸。迟让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那双他疯狂崇拜的眼睛,曾经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坚定,而现在只剩下柔情和软弱。
“所以你现在就只想和你的小情人双宿双飞,我们就只是你的累赘了?”迟让咬碎了牙,不知想到什么,眼中蓦地一亮,拔脚就往外走。温华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在他身后叫他:“你去哪儿?!你回来!”
迟让停顿了下,微微侧身说:“你们不是为难吗?我现在就去解决这个麻烦。”
话音刚落,他正要出门,有阵寒风骤然拂过他的脸,他感到一阵眩晕,再睁眼时有支箭抵在他面前,距离他的眼珠只有一寸之远。
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不是山河箭吗?它怎么会对准我呢?再定睛一看,山河箭、日月长弓,它们唯一的主人正持箭对准了他。那个瞬间,绝望、愤怒、委屈……各种心绪涌上来,眨眼间便吞噬了他,最后的最后,他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叛徒,这个叛徒。
他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能开口说话:“你要杀了我?我以为我们是亲人、是手足……”
他的声音满是哭腔,眼睛通红,恶狠狠地说:“你还不如死了,你还不如死在战场算了——”
这话似乎触动了对方,面具后的眼睛隐隐似有泪光。碎裂星河的声音不辨喜怒:“不久前有个人和你说过差不多的话,你们都宁可我死了。可是,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我可不想死。除非我自愿,没有人能让我死。”
说完,他蓦地收起弓箭,日月长弓与山河箭咻地消失,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留下愤怒的迟让和若有所思的温华。
有块石头重重地压在他心头,他觉得喘不上气,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心跳如擂鼓。他脚底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