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野袖数到第397片落叶的时候,天顶还微微泛着白。庭院深深,她只穿着单薄的米色针织外套,头微仰着,乌黑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周遭一切,偶尔风会带起几缕头发,在脸上折腾出一股痒意。
恼人得很。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了。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数到了397片叶子。也许在曾经的某个时候,她还数到过900多片叶子,这一定花费了很长时间。可是她身边没有那样厚实的衣服,要数上九百多片叶子一定比现在更冷。
也许这是一个不成立的假设。又或许她是在梦里完成了这件事情。
好无聊。
野袖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就像是一个被人精心设计好的机器,坐在那里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又一片树叶飘下来了。
真羡慕啊,能够这样轻而易举的“失去生命”真好。再不用理会人世间的一切。可是,那只是一片叶子啊,它本来就不用去理会人世间的一切。它只是一片秋天的叶子,落下来的时候连重量都没有。
一个人如果死了,是不会悄无声息地。
野袖连死亡的权利都没有。从她被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属于正常人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变成了一个怪物。没有人可以理解她,也没有人能够解救她。
大家摆着救世主的姿态。可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救世主的。这些人又怎么如此自信?
还是说,囚禁一只怪物是如此令人感到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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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清秀挺拔的少年看着野袖,在她面前慢慢蹲了下来,那双同样乌黑的眼睛看着她,里面承载着隐忍和难过。
可是野袖看不懂,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露出这样复杂的情绪,她甚至不认识对方。一个奇怪的人。可是,还能比自己更怪吗?
丧失全部生存意志,只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和所有人告别,然后像这里无数的叶子一样,寂静无声地消失。
她一点儿也不希望有谁能够记住自己。
假如全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存在,不知道她的消失,那样多好啊。就连那片叶子都会羡慕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野袖曾经看过这些落下来的叶子。
她知道它们存在的开端,也知道它们消亡的尽头。如果她死了,这些叶子也都会得到自由。禁锢失去了它的作用。
可她是一个不被拥有死亡权利的怪物,她只能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那棵大树从春天到冬天抽芽生枝的枯荣过程,再等待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每个月一次的探望。
他们很少说话。
奇怪的,陌生的少年总是会在见面的第一眼喊她——“姐姐”。是家人的那种温暖词汇,可惜野袖也不能感知到温暖。
她真的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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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嗯?原来阿晁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会有做梦的时候,温婉好看的女人轻轻地摸着少年乌黑的短发,眼睛里含着笑意。那时候她就像是无数个正常而普通的人当中的一员,她再次感知到了自己的情感,懂得如何将那些情绪表达出来。
夏天的时候,她穿着最喜欢的连衣裙,在风轻轻摆起来的时候,裙角也同步舞蹈着。她有着一头长而黑的头发,披散着,流露出无所知的美态。有觊觎的人暗中窥视着,将这朵花绽放的样子牢牢刻在心上。他们争相夺取,却不知道花叶之下已经逐渐凋零。
野袖发病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她向外寻求过帮助,也积极接受过帮助,只是这些都在日复一日当中逐渐麻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时间太久了,就连野袖自己也不再能对自己的痛苦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了。
她把自己看成怪物。
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她是勇敢的。即使有一天她向生命妥协了,也依旧是最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