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当年月
女帝崩逝于燕徊山庄里那棵攀天琼玉花凋零的时候。
听闻这个消息时,燕却尘正坐在半倾花影里。日光微斜,不时有花瓣零落,坠到那盘他同自己对弈的棋盘上。
家仆躬下身子,越发贴近地面。他不敢看庄主一眼,恭谨说:“凌云玉京已经遣了信使,将才到山脚下。信使说他知山庄闭庄已久,不便打扰,只让老奴代为传话……”
燕却尘平静落下一子,说:“你说吧。”
“女帝生前曾有意,请您为她撰写碑文。女帝说,不必丰功伟绩,无需锦绣华章,其实她本想留一无字碑,却终究不忍至此离去,万望庄主切莫推辞,毕竟而今在世之人,除您外,再无知己可说。”
坐在树下的人轻轻叹了声,那声音微渺如落叶,被裹在风里,散得悄无声息。
他推翻了棋子,在一片寂静里终于抬眼望过来。家仆脊背微微颤抖,但那道目光早已掠过他,望向遥远的北边。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燕却尘摆摆手,开始收拾残局。
家仆犹疑:“老奴如何回话?”
燕却尘笑起来:“我与陛下相识相知半生,自是不敢推辞。三日后我便前往玉京,燕施,山庄就交由你打理一段时日了。”
燕施慢慢直起身子,望着燕却尘:“恕老奴冒昧。庄主您……”
燕却尘神色并无哀婉,只有一种无可奈何,又像释怀平生。他抬手接住一瓣落花,却只是让它再度悠悠飘下。他说:“一百三十二年前,我与陛下在凌云阙的昆玉山头相见,那时候凌夜阁初开,我有幸一读神示之言,也早已得知今天。”
他轻阖了眼,缓声道:“晚香易散,枝头春花落……”
“当年月尽……芳尘旧骨埋。”
*
七日后,燕却尘已抵凌云阙境内,沿途人人缟素,无不哀戚。
仙舟缓缓从城池之上掠过,碎琼乱玉依然如故,燕却尘推开舷窗看出去,窗外夜色温柔、银汉迢迢暗渡。
他忽然就想起一百三十二年前,他从玉烟泽动身的时候,并不知道在凌云阙,他会遇见什么。而那一年是玉烟泽最暖融融的一个春天,他从引蝶关出,策马直往遥远的北边,一路芳菲影。
凌云阙内日夜落雪,从无真正天光。但在昆玉山头,他在凌云阙内第一次遇见云开雾散的天。
回忆溯回得如此清晰,以至于他这么多年一直无法忘记。
少女罗裙翩飞,在樱吹如雨里惊诧地回眸,接着笑起来,对着他伸出纤细指尖,像是要挽住这段即将消逝的回忆,又像是要抓住一百三十二年后的燕却尘。
她就站在昆山境内最高的山头上,轻盈美好,像彩翼翩翩的粉蝶,下一刻就会停歇在他的肩头,从此永不离去。
而他提灯,夜色被柔和晕开。月华从九天之上蜿蜒而下,流转在她身侧,模糊了身影、温柔了神色。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一时分不清是过去还是而今:
——晚香啊。
下一刻回忆如泡影碎裂,他在昔日的年光里逐渐回神。仙舟已然停在玉京的皇城内,有人在外面说着什么,他却听不真切。
时隔半生,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燕庄主,陛下的意思是,碑文能简则简,无须按章程规典来。”
燕却尘踏出舟外,强烈的天光让他一时失神。他应声道:“好。”
说话的是秦琼月,她面色憔悴,像是大恸一场。她指指飞光殿,说:“陛下不入兰台,灵柩停在那里面。庄主想与故人再见最后一面吗?”
“不必。”燕却尘摇摇头,问,“她……不入兰台?”
秦琼月颔首,笑骂道:“她贯来自作聪明!可我们做臣子的,也无意指摘……庄主怕是不知道陛下的遗诏,陛下无后,自此自废凌朝,凌云再无王权。”
燕却尘几不可见地晃了下身子:“女帝……”
秦琼月回身望向浩荡如海的云层,那道苍穹撕裂的口子此时倾泻日光:“陛下崩逝前安排好了一切,只有一句,后来人者,不可焚毁停鹤楼与踏云楼,你知道那里面供的是谁。陛下是没有来生的人,她至此身死,神赐神罚皆是世人担得。”
秦琼月却一下子流出了泪:“庄主来路必见天下戴孝,十三城君无有动乱之心,更无背令之态,自请殉葬送行者万万。我随陛下至今将近百年,从无怨言。她如今长逝,庄主可知意味着什么?”
日光照在飞光殿檐角,有宫人叩响铜钟。那声响一道道漫开,漫过朱红宫墙,漫过白玉长阶,如飞鸟远去,直到飞遍玉京,在北冥虚的混沌里散成虚无。
“女帝可称千秋。”燕却尘说,“我明白该如何为她撰了。”
*
女帝的碑在凭梦山,兰台而今只余旧址残垣。燕却尘慢慢走完九百九十九阶的路,终于见到那块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玉碑,仿佛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