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绍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日出时分方才止歇,燕京城的寒意又凛冽了几分。
黑白宅院里,江渺正在描眉。
她长得并不出挑,却也算得上是清秀可人。
美眸含波,朱唇轻点,若是再配上一对新月眉,活脱脱就是个江南水乡走出来的姑娘,与这燕京城的豪放粗粝搭不上半分边儿。
可是,那双细眉却被描得又黑又粗,竟描成了男子剑眉。原本柔和清丽的面庞都平添了几分男子的爽朗坚毅,就连一双眼睛都比先前亮了几分。
江渺看着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
剑眉已画,她便不是江家的嫡小姐江渺,而是江氏粮号的东家——江渺的哥哥,嫡长子江安。
凭着这个身份,她就可以迈出宅院,像男儿一般行商交往,为自己的家族挣一份荣耀!
炽热的目光投向窗外。
无边的天际,暗云卷涌,刚冒出头儿的朝阳又被劲风卷黑云拍了回去。
“小姐——”屋外传来一声叫嚷。
来人有些惊慌,进门时被门槛子拌了一脚,失手打碎了门口架子上前朝的一尊冰梅碎纹双耳瓷瓶。
啪——有价无市的东西转眼碎成了渣。
“小心伤着——”江渺一个眼角风儿都没留给那一地瓷渣。
碎了的东西,再心疼也是无用,她更担心云印毛毛躁躁地踩上去伤了脚。
云印利索地起来拍拍衣裳,着急截了她的话头,“小姐,县衙里头来人,把咱们的铺子封了!”
江渺坐在绣墩上懵了神,心里头发怔,飘飘渺渺的,觉得云印是在说胡话。
“云印,你莫不是昨夜睡糊涂,错把梦魇作真了?”
云印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孙掌柜亲口说的,有人举报咱们少缴了税银——”
“胡说!”江渺猛地起身,一掌拍到梳妆台的边角上,精致的螺子黛瞬间断为两截,“铺子里有账本,所有的账目都是我一笔一笔亲自写的,有没有少缴税银,一查便知!”
云印急地直跺脚,“官差查了三遍,确实漏缴了一万两纹银。孙掌柜猜是铺子里出了叛徒,混了假的账目进去。”
眼前人说的有理有据,江渺捂着胸口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艰难地俯身,一点点坐回到绣墩上。
江氏粮号本是江渺母亲孟氏嫁妆里的几间铺子,奈何时下女子位卑,抛头露面经商会被指着脊梁骨骂“不守妇德”,因此孟氏甫一嫁过来就将铺子归入丈夫名下,改为江氏粮号。
江湖海本是个穷秀才,不善经商,名义上占着铺子,背后实际经营的还是孟氏。江渺打小耳濡目染,跟着孟氏学了不少本事。
后来孟氏染病离世,父亲又不屑经商,眼看着日益红火的家族生意逐渐没落。
江渺心疼母亲多年辛苦打了水漂,遂求了父亲,女扮男装挑起大梁,十四岁便跟一群混迹商场多年的老油条斗智斗勇。
至今四载有余,苦头吃尽白眼看尽,终是把江氏粮号做到了燕京第一。
不过刚占了鳌头,便有人迫不及待要取而代之了么?呵。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
“还有什么事?”江渺瞥了一眼云印,“你手里的绣帕都快被绞烂了。”
“小姐……”
“说吧。我受得住。”
受得住么?按在梳妆台上的纤纤玉指指节泛白,恨不能将光滑的台面抠出一个窟窿来。
“小姐,三日后沧澜楼要的货……咱们怕是供不上了……”
江氏粮号是沧澜楼的供粮商。
江渺原本紧锁的眉舒展开来,心中稍安,却猝不及防地被云印吓了一跳,只见她扑通跪在江渺膝前,泣道:“云印替小姐去死……”
江渺有些想要落泪。
母亲走后,偌大个江府恐怕只有云印是真心为她着想了。将才那番话,江湖海都未必说得出口。
攥紧的手指忽而一松,面色也缓了些,江渺扶起云印给她擦了擦脸,眼泪晕花了胭脂,瞧着像是只小花猫。
江渺笑了一声,道:“粮号里的粮食是动不得了。幸好今岁收粮晚了些,家里头有些活钱,今日便派人去农人家里收粮,直接送到楼里去,还是能按时供应的。”
她拍了拍云印的手,“放心吧,就算有事也是我来受。二十板子,死不了。”
燕京城中各大粮号的粮食大多来源于京郊农户手里的余粮。
每到下谷子的时候,挨家挨户都会提前把粮食分好。
缴足了官家的租子,留够了家里的吃食,剩下的就悉数卖给粮号,补贴补贴家用,或是给孩子开开荤,又或是给自己的婆娘扯几件衣裳,江渺每次都能从那一张张黝黑朴实的脸上看到最真挚的笑容。
江渺每年都尽量地以最高价收粮,能让这些劳动人民多赚点,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