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秧秧站了一会儿,又细声细气地问。
沈渡动了动嘴角,他至今未对任何人说出过真相。
那日三人一同上山,有说有笑跟平常无异,可他刚低头爬完石阶,余光就瞥见二弟促狭的一抹坏笑,二弟趁他另一只脚尚未站稳,伸手用力冲他一攘,脸上还露出了称心如意的得意之色。
他心想坏了,然后天旋地转地摔下石阶,后脑勺磕得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接下来便是浮浮沉沉,有一道光引他纵身入幽暗,又有哭喊声、念咒声不停地呼唤他醒来。
他在束缚中挣扎,偶尔跟着那道光徘徊在黑暗未知的门前,最后光变得黯淡,他找回了意识,却没能找回完整的感知。
他睁开眼,发现没有一丝光线,耳边是阿娘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慈爱,那时候他的一颗心就像沉进了海里,向着无底黑暗,坠个不停。
“祖母罚了二哥三哥家法,二哥说兄长是自己摔倒的,真的是这样吗?”秧秧偷听到沈崖和陈氏的对话,虽未完全推测出真相,但她知沈崖绝对不清白。
沈渡没有回答,他已经瞎了,就算二弟当时是故意的,翻出来又能怎样呢?除了再闹一场鸡飞狗跳。
他无法原谅二弟,但他也不想长房与二房再结仇。
沈渡用力擦擦眼眶,背对着妹妹坐起来,秧秧忙不迭上前,还递上肉乎乎的小手,力图扶稳他。
沈渡握着她温暖的小手,估摸着已面朝她了,便端正坐好,然后浅浅抿唇道:“二弟已经受罚,此事到此为止。”他看着一点儿也不委屈,什么气都咽了下去。
秧秧咽不下,她着急地说:“大哥哥,如果是有人推你摔下石阶,你千万不能包庇他呀,祖父祖母一定会替你作主的。”
沈渡找回身体的重心,慢慢松开了秧秧的手,他无奈地笑道:“三妹妹,哥哥成了瞎子,实在是无颜见人,刚才冷待你,你别放在心上。”
他睁着眼,笑容温和,眼里却毫无动静,秧秧一下就心酸起来。
“那日二哥三哥是先来找的我,我没跟他们去,他们才去找的大哥哥,这件事我告诉了祖父。”她说。
沈渡心道原来如此,是三妹妹给祖父提的醒,他很高兴三妹妹向着他。
“这件事别再告诉任何人,三妹妹记住了?”他不怕事,可二弟对他都敢使坏,欺负一个小姑娘更不在话下。
秧秧乖巧点头,“记住了,大哥哥别灰心,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扎针喝药折腾这些日子,还有御奉诊治时叹过的那些气,都让沈渡逐渐认清了惨痛的事实:他再也看不见了。
可他自己虽绝望,却不想关心他的人绝望,还向妹妹和颜笑道:
“好,我一定好好喝药,就算治不好眼睛,只要肯努力的话,瞎子也能派上用场,将来做不了名臣良相,还可为医卜乐师,哥哥绝不会因此消沉,虚度一生。”
就算被人暗害至此,他依旧没有丢弃志气和信仰。秧秧眼眶一热,难怪人人都对大哥哥抱有很高的期望。
“阿爹告诉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大哥哥将来一定比左丘的成就更大。”秧秧替他加油。
沈渡还是温和笑着,“三妹妹天资聪颖,等开了蒙,将来一定会前途似锦。”
“嗯!再过两日,我就要去家学啦!祖父说沈家的子孙都是五岁开蒙,希望到时候,夫子教的文章不要太难才好!”秧秧黑眼亮晶,眼底透着一些小担忧。
沈渡静了一会儿,才道:“若文章太难,有听不懂的,便及时去问夫子,不要憋着不问,善问才进步快。”
秧秧点头:“我记住了,大哥哥,你好好休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沈渡说:“三妹妹去吧。”
秧秧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待脚步声渐渐离远,沈渡强忍的眼泪才夺眶而出。
他再也去不了家学,不能参加科举,前程仕途灰飞烟灭。
他痛得割肉滴血,难道这一切全是上天的安排?
为了不让阿娘太伤心,才九岁的他从未放纵自己尽情痛哭,只是积极配合御奉们治疗,随着希望一天天减少、消失,他像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不甘和哭泣都化成了隐忍和沉默。
三妹妹今日来访,不知拨动了何处心弦,将他体内深埋的情绪悉数振荡而出。
沈渡崴倒在床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