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舌之争(一)
——【嘀嘀嘀】。
——【嘀嘀嘀】。
国木田先生的电话已经响了很久了,久到她觉得书架上的鸽子在嘀嘀嘀响,墙上的钟在嘀嘀嘀响,连四面八方路过的飞虫也嘀嘀嘀响,但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宰先生会拒绝她。
如果他接受和她的灵魂结合,他会知道她能控制时间,他会知道她做过一堆荒唐的事,他会想起来被回溯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他会知道未来和过去发生了什么,他会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怎么想的。同样的,她也会知道侦探社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她会知道织田作这个名字属于哪副面孔,她会知道他明码标价的过去。
一切信息都变得透明、敞开,像性/交一样,以灵魂的方式一丝/不挂。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彻底最根本的相互理解的方式——所有的事情都能在开口之前被说开,不存在狡辩和误解的可能性。
难道这样不好吗?
难道非要担负两副身体的贞洁,抚养小孩的义务,精打细算的财产才能算作是结合吗?爸爸妈妈在社会的见证下结婚了,然后呢?只不过获得了婚姻的副产品:一个融不进社会的宇宙垃圾。
——【嘀嘀嘀】。
太宰先生说他的答案是“人”,可是这个宇宙垃圾只有在出生的那一瞬间是人。其他的时间都被异化成了别的什么“东西”,被“那个”“这个”意义不明地随意指代。
她其实知道妈妈很喜欢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她。
国小的时候她放学会先去妈妈的办公室待半个小时,办公室里的阿姨们都称呼她为“傻乎乎的洋娃娃”,她后来明白这个词背后的含义是“坚强的单亲母亲尽心尽力抚养着有智力障碍但是脸蛋漂亮的小女孩”,妈妈因此很受周围人体谅和照顾,没有人质疑她的善良和可靠。
但是比起“职场单亲母亲”,妈妈最伟大的身份是“杰出的推理家”,是闭环逻辑的集大成者,她从来不会出错。
当妈妈偶然察觉到她似乎在病态地享受着他人的同情和怜悯,享受着女儿的缺陷给她带来的社会道德层面上的福利时,为了证明这只是一时的胡思乱想,心绪不宁,她会在某个一同进餐的晚上毫无前兆地特意强调:“必思答,妈妈有点坚持不下去了,你能乖一点的对吧。”
——“可是妈妈,我最近做错什么了吗?”
她得到的答案往往是“不和人交朋友”“成绩七上八下”“整天窝在被子里”“不会主动和长辈打招呼”“挑食““熬夜”“顶嘴”这几个高频词的排列组合。
——【嘀嘀嘀】。
她后来发现也许妈妈打心里并不希望她改掉这些错误。
她后来发现妈妈获得的同情其实只是被无休止的工作压抑坏了的人们想要找个出口发泄一下爱心。
她后来发现妈妈的感情是如此真实且巨大,像一头哥斯拉凭空降落,遮天蔽日,显得她更像一个塑料小人。妈妈一旦歇斯底里地吼一声她就颤颤巍巍地站不住了:“为什么你不能学着长大一点”“怎么还抱着那个破娃娃”“把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安排好有这么难吗”“为什么你总在想这些那些的奇奇怪怪的问题”……
更无力的是,在她们争吵之后,妈妈的道歉竟然也如此真实,泪如雨下——虚假的好像只有自己。
她也想和妈妈构成链接,和妈妈的灵魂永远在一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妈妈真的想听她说话吗,她会用尽全力甚至一生照顾一个“傻乎乎的洋娃娃”,但她也许并不承认这个洋娃娃里住着一个灵魂,也许她一旦去想这件事就会像撞见了鬼一样害怕。
爸爸呢?
爸爸说爱情会过去,时间也会过去。
——【嘀嘀嘀】。
妈妈觉得他太无情了,那些如同发生在昨日的深刻记忆和感情怎么能被如此轻易地一带而过。她却认为这句话是真理,爸爸是真理的发言人,而她是真理的实验品和牺牲品。
他看她在一旁玩,在三步之遥的地方。他坐在手工编织的藤椅上,看她摆弄玩具,看她用灰尘裹上手指放进嘴巴里舔舐。
她觉得爸爸那富有远瞻性的目光好像能从她三岁看到她三十岁,好像能看到她在未来焦虑地把手指咬到破皮渗血,看到她在人前紧张地把手指相互缠绕扭断。
但是当她学着爸爸的样子也用来自未来的眼光注视他时,他却只问:
“怎么了,是饿了还是想上厕所?”
她觉得爸爸看她像是在看一个小说人物。
他不愿意照顾她,不愿意为她刷牙做早饭,不愿意施舍一个拥抱哪怕一个晚安吻,好像没有了这三步的距离,他就无法聚焦那些排布在她身上的密密麻麻、咿咿呀呀的文字,他会看不清楚,视线模糊,甚至忽视——她只能当作动物被观察和监视,不能被当作人类看待。
——【嘀嘀嘀】。
所以当费奥多尔伸出手问她要不要跟他走的时候,她立马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