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阳
顾念秋只觉得头晕脑胀,双腿沉沉似绑了巨石,尖石抵着汗水浸湿的纸似的鞋底子,是钻心的疼。
正是这疼痛让顾念秋还能在混沌的大脑中保留些许神智,不至于成为麻木的只知行走的纸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沉,尘土飞扬的尽头终于显露曲折官道,一旁石碑刻着“曲阳县”三个大字。
然而还未走近,便见城门紧闭,门外歇着成群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消瘦的面颊凹出苦难的沟壑。
吃不到奶水的娃娃哭泣声都微弱细哑,领头的杵着拐杖的流民看了她们一眼便失望地移开视线。倒是一个妇人走投无路,抓住解差的脚仰着身子苦苦祈求:“大人,能不能把我们领进城去,我们已经没地方去了呀!”
解差一脚踹翻了她,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搞什么,城外聚了这么一帮流民,也不怕得病。”
几个女囚面有不满,她们自小接受的是空中楼阁般的“修身”“爱民”教育,怎能忍受解差的残暴行径。只可惜她们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只能闭眼不去看这场面。
等了一会,两个短解将城门开了一条缝。
那群流民便发疯了般想要冲进去。士兵拿着武器厉喝:“想要挨刀子下狱的尽管冲进来,县里可不会给你们一粒米!”
“施粥的棚子已经在建了,你们待在外面还能领粥。要是擅闯城门,那便是犯了大罪!”
在刀光剑影的威逼下,恢复理智的流民只能不甘心地退下,就算有不甘心的人,也只能从众屈服。
“我们的命也是命啊!”
“俺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俺的娃娃也快没了气息了,你们的粥在哪啊,能不能快点!”
“求县令老爷救救我们!”
嚎哭声响彻四周,他们这行人便在这声声泣血中垂首走进了城门。
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囚神色怔愣:“傅春年的诗中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祥和,可为什么这里的流民却连饭都吃不上?”
傅春年是去岁的状元郎,更是上京世家有名的才子,风光霁月貌若潘安,不知是多少深闺贵女的梦中情郎。
他的诗才负有盛名,被今上多次赞赏,称其诗歌作品为“蓬莱文章,盛世之笔”。因此只要是他的诗歌,便流传极广。
思及此,顾念秋摩挲着指上那道疤,突然想起师兄言笑晏晏的脸。
明明出门前还高高兴兴地说得了贵人的赏,便带上京的糕点零嘴给她。可下一刻,他便客死他乡,再也没了那生龙活虎的气息。
是师兄的皮影戏排得不好么?
可那出戏是师兄熬了无数个日夜才挑出来的,深受百姓好评。
可见贵人的心思捉摸不透,这好与不好竟是各执一词,毫无定论。
县内街巷冷冷清清,深坊小巷门户紧闭,唯有中街一铺子前人头攒动。
“别抢,一个一个来!”店内小厮扯着嗓子大喊,妄图压制这一番火热气象。
顾念秋斜着眼睛觑见飘动的布幡上有一“粮”字,这竟是一家粮肆。
见县里的人只顾着抢粮,没有对她们投来异样的眼光,几名女囚松了口气。比起身体的苦行,她们更不愿经受旁人鄙夷怜悯的目光
唯有顾念秋皱起了眉头,仔细打量着灰扑扑的街巷。
两名短解将他们领进了驿站后的柴房,又每人分了个粗馍。
两天前这些贵女还对石子似的干粮颇为不屑,可如今却是再难吃再喇嗓子也强忍着逼自己咽下去。江蓉将自己的馍馍掰下大半:“你这些哪够,吃我的吧。”
十五岁以下的犯人吃食减半,顾念秋只拿到半个馍。她摆摆手:“我够了,多了积食。”
她双手窝着那点干粮慢慢咀嚼,活像只腮鼠。
谁料身侧却有人出言讽刺:“真是娇贵身子娇贵命,你不吃有的是人抢着要。”
她寻声望去,只见唐茹蹲在墙根,她被额外禁锢了双脚,只能阴测测冷笑:“通北这一带穷乡僻壤还连年大旱,朝廷虽然多次开粮仓赈灾,但偏远之地,官商勾结,白花花的雪花银和粮食都进了富商的兜里。”
“看见那些流民了吗?个个都三天三夜没进食饿红了眼。”过长的油腻发丝一绺一绺耷拉下来,唐茹的脸阴郁诡艳,“别说是给他们这个馍了,草根树皮他们都能啃得渣都不剩。”
江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看着手上的粗馍。粗粮制成的馍馍又硬又脏,上面还有个黑漆漆的指印。
但就这也好过城外苦守逃难的流民。
顾念秋不说话,唐茹还不乐意,出言挑衅:“堂堂定国公嫡女可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吧,很不好受喔。在极端饥饿的状态下,人会丧失理智,等到草根树皮都啃光了,你猜他们会吃什么?”
“在沦落此番境地前,谁又饿过肚子呢。”顾念秋嘴上淡然,心底却连连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