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孟禾走后,裴衍迎朝霞立于山顶久未离去,雪落无声,发髻肩头覆上一层绵薄的白色,浓长的睫毛水雾凝集。
不知过了多久,被夏放断后接应的尹妙婉抱来一件氅裘,裴衍背对于她似乎没有察觉,轻步走到近前,柔声细语:“平旦露重,君上车马劳顿一夜未眠,寒舍已收拾妥当升起火盆,还请移步舍内避寒小憩。”
说着缓步上前,抬手欲将裴衍肩头未融化的雪拂去,乍一伸手就听身前人似自言自语地问道:“孤,可曾让人失望?”
尹妙婉动作一顿,随即轻声回道:“君上如这日月山河,四方攸同,万物皆趋之,福泽天下给万民以希冀,失望一说从何说起。”
裴衍侧脸回看,先是失神须臾,而后大笑起来,重复絮念:“山河日月,福泽天下,希冀万民……”
尹妙婉作惶恐状,忙垂首婉言:“妾身口拙。”
笑声戛然收住,裴衍态度冷漠道:“与你无关。”
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有感而发,尹妙婉侃侃而言:“臣妾虽深宫妇人见识短浅,也人活于世不会事事如意,有些人或事一旦入心,便开始患得患失,念起不觉,念起不散,久盼不得便成了水月镜花的执念。”
裴衍闻言倏然回头,面色憔悴,布满血丝的双目直直地看过去,这是长久以来他第一次用正眼瞧她,目光凝聚而犀利似要洞穿人心,将人看个透彻分明。
干裂的唇瓣翕动要说什么又觉索然,抬手命其退下。
此时,裴衍心里仿佛扎了一根刺,隐隐作痛拔又拔不出,懊悔的情绪甚至盖过被宗溯愚弄的愤恨。
踏马归途渐行渐远,一想到她便茫然若失。
脑海不自觉浮现出她温暖的笑靥。
她曾言自己是个好人,语气坚定充满自信,又在孤立无助的时候有求于他,言语之间尽是敬重与信任……
可事实上,他利用了她。
她口中的好人何其卑劣不堪!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用她来试探宗溯,也不该故作亲昵将她置于险境。
诚然,救她出宫是出于真心,可关键时刻,取舍间就算有情绪的纠结反复,最终他还是忍心弃她于不顾。
宗溯的手段与心思他早就见识,而她单纯得如一池清水,一眼见底。
就算小命保住也得受尽非人折磨。
想到这儿,裴衍内心又恨又气,整个人被那种无能为力的颓废感紧紧攫获,想他一国之君竟连一弱女子都护不住。
尹妙婉说得在理,可他不甘心,但凡他裴衍看重的哪样不是触手可及,唯独一个她,让他牵肠挂肚煞是费神。
东方破晓,天地孑然一片冷寂。
尹妙婉欠身行礼,将裘氅披到裴衍的身上,遮住他半湿的臂膀。
退步转身的瞬间,清丽的面庞添了几分阴骘。
暗然唏嘘一向骄傲自恃的楚王竟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抛开棘手混乱的政事,个中缘由她了然于心。
那种身不由己爱而不得的颓然与无奈,因感同身受她比任何人都了解。
可这还远远不够!
他的凉薄自私从来就没给过人以希望,何来失望?
这么多年过去,曾加诸于己身的痛楚仍历历在目,上苍垂怜恰逢此良机,她要斩断一切可能,让他真真切切体会到那种爱而不得掏心挖肺的滋味。
一夜之间,外面的形势就如这无双城古怪的天气,前头下雨后头飘雪,睡梦起来天光大亮晴曈高照。
昨夜还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起早便听说封城捉贼。
仔细打听,原是魏王昨夜宫中遇刺。
一石激起千层浪,公然行刺君王可是惊天大事。
本来朝会已毕,按计划各国君王跟部族首领都整装待发陆续离京,万万没想到这节骨眼横生枝节,众人皆困于驿馆寸步难行。
又听说现在外面全城戒备调派守军,一是搜查刺客,二是保众宾平安,如此兴师动众可见魏王有多震怒。
沉心琢磨又觉此事来得太过蹊跷,猜来猜去实在想不出哪个不长眼的会在人家地盘上寻衅滋事,除非……
一切也只是凭空臆想,真相如何一时难以佐证,事出有因,就算众人满腹狐疑也是敢怒不敢言,任谁也不敢冒头置喙。
只是这一折腾,短时间内必定无法启程上路。
这魏王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城府深沉,做事狠绝不守道义,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皆是未知,如今之际只能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