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女（四）

一场大火，带走一家老小七口人的性命。

生死存亡之际，却终有一人得以存活，苟延残喘于世，究竟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家道中落，基业付之一炬。一场劫难，倒的是青苔碧瓦；家亡人散，亦是心字成灰。

嬉笑挑衅声中，韩升不住发出“啊啊——”的喑哑声调。

他匍匐着，身体拖在地上，正艰难地伸出手去追随制止。

“你们几个！”

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

韩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一众孩童作鸟兽散，遮蔽在他头顶的影子也跑开了。

他茫然了片刻，眼看不远处被留下的那半块馒头又孤零零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便以肘撑地，振作了力气，想要伸手去够。

周身一下都空了，却有脚步声渐近，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道人影就已经小跑着从他肩侧擦了过去。

那一片银红色的裙裥，活泼的浪花一样，挟着香风将将触及他不动的手。

她在他面前站定了，望着孩子们离去的方向，单手叉上腰，不禁摇了摇头。

韩升一见有人，立刻躲闪着低下头，又要退回去。衣袖磨蹭在地上，他抓紧挪动着身体，遮挡面颊的发端扫过地面的尘土。

然而于他多少费力的事，对别人来说也许还不到一步的距离。

“你……”

直觉一道阴影覆下，他无路可退，只不安地别过眼去。

像一只不安的受伤了的兽，没有话，只有用行为表达。然而他的心中是知道卑怯的。

那位姑娘伸出的指尖快碰上他，韩升一回避，那只秀白的手就收在了半空。

她抱着膝盖蹲踞在地上，看他躲闪的目光，随他几番越过她的视线瞧见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半块馒头，有点可惜道：“那不能吃了。”

说着，她拿出先前抱在怀里的一袋包子，用油纸包给他，却不见他回应。

她更矮下身，又递了递手里的包子，道：“刚出笼的，很好吃的！”

白胖的肉包冒着热气，不住在他跟前晃。

香味勾人，韩升禁不住诱惑，悄悄抬眼，总见它一直在那儿，忍不住，一下从她手里夺了过来，立马缩回身子朝嘴里一阵猛塞，开始狼吞虎咽。

她眉目舒展，露出一个浅笑，“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说着，将怀里的那一袋包子也留在了地上。

韩升只顾着埋头吃，自然也没有听见那轻盈离去的脚步，直到身后一家店铺里，一个妇人朝着这个方向，哇啦一声喊道：“柳家姑娘！”

他不知为何动作一顿，愣愣抬起眼，双颊塞满了鼓起来，嘴上还沾着点白面碎屑，也不嚼，只是望着沿街袅袅如烟的垂柳下，看那背影转过身来。

店铺档口的妇人又在这时候振臂一声高呼：“你多给了银子呢！”

她笑应：“不要紧，左右我明天还要来的。”

韩升呆愣愣地听着，心下想的却是明天可不能在这儿了。

他匍匐在地上，望向她轻风细柳中的笑靥。那明净的脸庞一动，与他目光相触，便是眼中含笑，又要转回身去。

“——拂烟！”

他慌忙呼喊，伸出手臂，却不由地泪流满脸，一下失去平衡，重重扑倒在地。

一语惊梦。周身的幻象如同镜面一样寸寸破裂，迸射出碎片。

从梦境跌入现实。原来不过是一场空。

待到半空中的最后一线光华也暗淡消失了，没有了那只妖的灵力维系，韩升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渐渐化作点点星芒，扬起头来，哀戚地望着四散的飞光。

他留有疤痕的那只手停驻在半空，难以触碰，遥不可及。

万千柳条垂荡，宛若重重帘幕。却见那些点点星芒在朝阳下，在他的泪眼中，如银溪汇聚，幻化成那个婀娜的身影，再一次回望向他，眼中含笑，明媚如春日。

而后转身飞散。

“肉身不灭，不入轮回。”大梦初醒，成琴在江宁的扶持下踉跄望着这悲凄一幕，眼中亦浮现出感慨之色：“她不过是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韩升狼狈匍匐在地，一如梦境中的当年，不由潸然泪下。

原来，从头到尾，他所拥有的，不过只是她一个短暂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