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与她·人间苦

人哭哑了嗓子，她颓然滑跪在地上，佝偻下来，仍然无法接受。她低着头看见了自己的手，上面满是血，哪里来的血？她怔住。她看了看跪在原地的左喻明，缓缓俯下身子，把脸埋于手心默默流泪。“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呜呜呜呜呜……为什么，偏偏是他……”

远处同有丧子之痛的妇人们也被周围人安抚着，有几个妇人如失了神般念叨着孩子的名字，叫观者不忍。

战争无论输赢，都是不值得的。宋琇莹慢慢蹲了下来，在这一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压制着她不能站立，她回顾这一路觉得好像做梦一般，如果回到梦的起点，她一定不要梦见战争。只要有战争就必然有死亡，一场战摧残了无数上阵杀敌的勇士，更如巨车般狠狠碾过他们的家人。她读过的史书上不会写这些，她听过的酒馆说书人也不会谈论这些，京城里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嬉笑地看着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乡野间送唯一的孩子上战场的妇人独自悲哭着。

左喻明面朝人群而跪，跪死去的战士，跪将战士托付给他的妇人，跪所有悲痛欲绝百姓。

到底该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像父亲伯父那样将自己的一生奉给沙场，以保护黎民百姓为己任，为使他国畏惧而不敢进攻，为使国家强盛到无人能敌……为了再没有一人因战争丧命。

月光皎洁，温柔地抚摸着悲泣的人。

一座座墓碑在山野立起，树影婆娑，落叶覆坟。家人兄弟亲自刻字，刻下的每一字都蕴着血与泪。

战事结束了，人心的悲还未消散，就像落在人皮肉上的伤，需要许多个日夜去愈合。

他们回到安乌的那个夜太漫长，那漫漫长路一点点磨去了人的情绪。他们回到安乌时，拖着疲惫是身体，却无法睡去，破落的房屋重新修补好，散落的柴火重新堆起，扫干净满是尘土的台子……左喻明帮着众人处理着这些事，就这样让自己忙到天色亮起，一直不曾离开或休息。宋琇莹强拉住左喻明回去包扎伤口，她看看他因失血而发白的脸，用力绑住他的伤口。他像是察觉不到痛，只是呆呆地朝她看。

“……王婶她们这段时日恐怕没有心思吃饭，你在家里多做上饭菜，给她们带去。”宋琇莹看着他说道。

左喻明点了点头，他站起来向外走去，宋琇莹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左知白……”她看向他的眼睛，她想说不该怪你，她想说一切会好起来，她想说那些事情在所难免，可是看见那双如那日深夜般漆黑的眼睛，她却不知说什么话才不算残忍，最终她只能轻叹道：“别丢下我，我陪你。”

天光大亮，宋琇莹目送左喻明离开院子，就像大战前他被人喊走一样，那些喊过他的人里，是不是就有王婶的儿子呢？她抬眼看着明净的天空，用力按了按自己有些发颤的手。向隔壁阿婆家走去，那几日奔走劳累，一回到家里，老人就生了病，还需要人照看。

左喻明一边帮着收拾战后倒下的房屋，一边思虑那被大雨冲垮的堤坝需要重新筑起。敌军这次退败，不知道下次会不会再来。不知不觉来到王婶家门口，他站在屋前，便听见妇人们一声声的宽慰安抚，还有止不住的哭泣声。

他失了神般听着，那天妇人哭道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儿子，他亦是心如刀割，那番话他也曾问过，问过苍天，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父亲，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祖母，为什么偏偏是他。可如何质问也无用，苍天不应，也不肯将他一起带走。人在悲痛时大抵只能怨恨，怨恨这天地多少人，为何上苍将灾难降临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他至今不能明白。父亲、祖母、王婶的儿子都是那样好的人，为何带走的是他们？

左喻明仰头看着，鸟雀从上空飞过，飞往远方。

苍天，若使天下无战、万物安宁，愿千万斧刀皆落于我左知白一人之身，甘心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