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知她·领悟

能知道先生姓名。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姓名?随便，问这做什么，没什么用处。你喊我老头子也成!”

老头子?如若她老了，可乐意让人唤自己老婆子呢？先生不肯说，那就只好称无名先生。

她将所遇之事详细写下，寄予了父母和学院先生，询问困惑之事;对于友人则道些趣事乐事。

偶尔做梦，梦中没有了可怖之景。年幼时在花园的嬉戏，年少时在书院的欢闹，院中与父母亲近坐闲聊，家里的床榻杯瓶花木……当时只道寻常。

如今她正向一位姓宁的先生学习。宁先生目不能视，但听觉敏锐，技艺高超，所熟曲目众多。最令李淑慎不可思议并肃然起敬的是先生曾柱杖行遍南地，听各地民曲，感各地民风。

自跟从先生学习，她时常想，先生面对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日落车返道，学子访师门。

李淑慎与宁先生对立而坐。宁先生微微侧耳，嘴角泄出一丝笑意，而后抬手弹奏。李淑慎静静看着，闭上了眼，细细听着。

先生闭目而行，拐杖敲击成声。无知幼童戏笑捉弄，趁长辈们不注意跑来闹先生，先生也不恼，笑呵呵地随他们闹腾。

先生真正内心平静，对眼睛的遗憾不怀怨怼之心，对乐音如痴如狂，以至废寝忘食。

说来有愧，她作为弟子本该提醒先生，注意先生的身体。然她常常为先生的情绪所感染，自己也跟着痴狂了。她学先生不视而奏，如先生弹奏至天明，遇所喜之曲而忘饥寒……多亏有春元照顾着，没有让她任性到底。

此番种种，却是如坛美酒一样令人沉醉。李淑慎甚至一声遗忘书信之事，叫李母好一阵儿挂怀，询问她何时归乡。

宁先生奏罢，平抬手臂，手掌翻上，示意李淑慎试弹。

李淑慎且奏，曲流畅无滞泄，正是画竹于心了。

宁先生微微点头，表示赞许。

“温惠，给我讲讲你这一路来所遇之事吧？我还从来没有听你细说过呢？啊？哈哈。”宁先生笑道。

李淑慎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理了理话，娓娓道来。

南地城镇繁多，民风各不相同。恶人有，善人有。所拜访之师，性情不一，要求不一。到一地听一地曲音，到一地寻一地琴师。路上凶险啦、困窘啦、落魄啦等等，话一说开，才想到自己经历了原来这样多的事。

“……温惠啊，我已将所学尽数教予你了，现在你所学已是远超于我了。”听李淑慎讲了许久，宁先生低头饮了口茶道。“我不敢说有什么高见，只是……也算我个人私心。”

“如果可以，去北地看看罢，代我，去走一走北地。”

去北地?去北地吗？

京城偏北地，繁华归南地。子往南行母不忧，子往北走父忐忑。

北地，男子尚且少往，更何况女子。如今太平，北地倒不是有什么战乱流寇，只是并不富庶。印象中被形容的样子大概就是荒凉贫瘠之地。

李淑慎垂头思虑，道是要与父母商议后再做决定。

“淑慎，你何时归家呢？倘若不能赶回，多多写些书信回来好吗？”

“李姐姐，你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我可都要忘记你长得什么模样了。到时候可别怪罪我无情啊。”

“温惠可是立志周游天下?江河虽好，且早还家。”

……坐在桌前，李淑慎翻看着一堆一堆的书信，出了神。

原有这样多人挂念着她，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去北地这事，与父亲说可能还有所余地，与母亲……却是难以开口了。况且早做了保证要尽早回去，岂能失约。

可是……李淑慎想端起茶杯，却一不小心碰倒了。茶水挥洒，沾湿了信，杯子滚落地面，碎片飞溅。

立在一旁春元连忙护着李淑慎退开，而后清理地上的碎片。李淑慎慌着收走了信，小心查看。

春元收拾好了，看李淑慎慌张那些家书的样子，犹豫道:“小姐若是想家了，何不回去看看?”

李淑慎轻轻叹息，道:“不知怎么地，总感觉还有些未尽之事，叫人不安心。”

“那小姐就去做这未尽之事，春元会一直跟从小姐的。”春元笑道，唤人将茶杯碎片带了出去。

李淑慎微愣，将手按在了心口。

“……好春元。”

拥有绝大多数人羡慕的身世和生活，她本心安理得。

她高傲地绽于枝头，不曾肯低头看看污雪，却不知自身脆弱得不堪一碰，终零落成泥碾作了尘。

在污泥中她终尝到苦头，也在枝头重绽，悲悯世间尘土。

春元，原来也是北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