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己
月色已沉,如缎银白染了几分火红。几分火红的舌暴烈撕扯,似要将那一角银白吞噬。浮梁西南,一片焦黑之中弥漫缭绕着灰白烟雾,刺鼻的气味浸入每一寸空气,在这蝉鸣渐起的初夏时节更添了几分难耐的燥热。其间偶有人影闪动,夹杂着冷冽的光。团团人影之中,一人跪坐于地,一动不动,远远望去,竟似被那烈火吞噬后的一副人架。
“大人。”谭元修见了展柔躬身拜道。
展柔自监牢出来后便直奔向驿站这座烧得面目全非的木阁,她向谭元修点头示意后,将四周环顾一圈,道:“一切可还顺利?”
“大人放心,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只等大人定夺。”
“有劳谭统领。”她将目光越过谭元修看向前方那个跪坐于地的人架,接着道,“带兄弟们下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卷着火芯的烈舌依然盘旋,血红夜色翻涌不息,将那泛着惨白的人架衬得更加可怖。
方才于监牢将那残破身躯看了许久,如今又遇上一个,展柔不禁扶额叹息,抬头望了望月。满月才过,如今只渐露几分残缺之态,怎得今日却如此凄凉惨淡。
她踢开脚边一段烧焦的木材,慢慢行至那人架身侧,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前日还与她谈笑风生之人,今日却跌坠于这焦土中。人生无常,世事难测,谁又能算得准。只是世人大都看不透,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她看着面前那人,身子虽已僵弱槁木,神色却依旧如常。这般模样,她只在临江府的那个人脸上见过,可这相似的平常却仍是天差地别。一个是以己为刃,操刀全局的淡然。另一个却是折戟沉沙,退无可退的无可奈何。
许久之后,一声森凉的笑将血火弥漫的沉寂刺破。人架终于挪动了身子,他抬起头,透过残柱望那如同自己一般残破的月,而后继续发出森凉的笑。此时此刻,他便是一匹战败的孤狼,只是孤狼受伤后,尚能疗伤自愈,他却没那么好运。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利爪既毁,便永无重生之日。
“早该知道你死不了,可还是想赌一把,哪成想不走运,赌输了。”
那人语气淡淡,生死在他口中风轻云淡般掠过,便如吹落一只蚂蚁般简单。
展柔露出几分笑意,笑意中带了几分死里逃生的庆幸。
“以大人的心思,我这些小伎俩又如何能瞒得过您,只是大人您太信得过自己,信得过自己的运了。”
她看着面前那个又陷入僵死之状的人,接着道:“我遣人往蕲章请大人您来浮梁,原本还存着五成失败的顾虑,不想您却配合得很,马不停蹄便赶了来,颇有单刀赴会之意,我竟不能不佩服您的胆识。”
“您身为饶州都指挥使佥事,一路走得不仅平顺,更称得上如鱼得水,转战饶州两年后,终在一年前盯上了浮梁。明面上您与曲回做了个好交易,暗地里却指使刘见春从中作梗。可怜曲大人落得个恶名,却是一点好处都没捞得。只是我却未曾想到,当年率越州军荡平海寇的劳大人怎么如今却落至拿女子性命要挟他人的地步。”
展柔不再看劳路知,也不曾期待劳路知能给出怎样令人满意的答案,只又继续道:“那日灯会,您倒是给我来了个不小的惊喜,若非那日侥幸,恐怕今日我也站不到这里了。我将大人派来的杀手带回驿站,您明知有诈,却还要赌上一把,赌注便是您自己的运。您假传消息,让刘见春以为双秀不久于人世,而您可施以援手救下双秀,将这迫人反作了救人,让刘见春替您保守秘密。”
“您赌了自己的运,赌了刘见春的情。我也恰巧做了一回赌,赌注便是您究竟敢不敢下这一回注。如今赌局已定,看来却是展柔略胜一筹。大人您是个聪明人,也当清楚这局势如何。您本可早些收手,至少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狼狈地步。”
劳路知脸上再次发笑,透着几分凉,透着几分苦。
他少年从军,随甘州军征戍边关许多年,不仅磨砺了一副好身板,而且也因苦心研习兵法,屡屡破败边国侵扰,搏了个军中诸葛的名声。后来,越闽海寇四起,他被调往越州军做了副将。
泗海海战,他率一万越州水师于旁线支援萧瑨率领的闽州水师。一场海战持续将近数月终获大捷,而他却在那场海战中落下重疾。因这重疾,他再不能披甲上阵,却不想祸不单行,他非但未得嘉赏,还被卸职调任。
犹记得当年,一纸调令白了他多少乌发。原本他该载着海战大捷的荣光晋升,却偏偏有人当头参了他一本。理由是若非他无视军纪,贸然行动,越州水师也不会伤亡过半。
经历过那场海战的人都清楚,若不是当时他力排众议,率军从海寇后方进攻,与闽州水师形成合围之势,这一场海战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海战之外的人皆以此为由,齐齐上奏,以此过全然泯灭了他的功。海战之内的人,无论是当时支持出战还是反对出战的人皆是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了他,最终功反成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