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昭华二十年,天韶国,上京。
时值隆冬,天暗无星。朔风恣肆呼啸,落雪纷扬飘洒,整个皇宫被笼罩在一片冰湿阴冷的浓稠夜色中,连红墙碧瓦也被敷上了一层皑皑寒酥。
夜已过半,而此时的勤政殿却仍是灯火长明,窗牖四闭,被地龙蒸暖的龙涎香漂浮于华丽精致的宫室里。
内侍们垂首分立两侧,静候着座上手持朱笔批注着奏章的九五之尊的吩咐。
明灯映照下,雕花繁复的紫檀木御案上已堆积了一沓高叠的文书。由于太后前不久刚刚薨殁,端坐龙椅上的女帝仅着一身素净的白色裳裙,简约的挽髻斜斜衔着一支淡雅的玉簪,天然清丽。
虽然眼角岁月的痕迹为她增添了几分苍老的凌厉,也丝毫不掩其容颜姣美,有种历经沉淀的平和宁静。
然而此时,她却是美目低垂,心不在焉。
朱笔笔尖处因停驻良久,在素纸上洇开一抹刺目的嫣红。
半晌,盛婳轻轻搁下了笔,起身走向门口。
伺候的大宫女是前几天得了盛婳随手一指才提拔上来的,见此情形立刻走上前为盛婳披上了一件保暖的狐毛大氅,就连退开时动作也透露着细致的小心,恨不得把头埋得一低再低,生怕招惹到这位传闻中弑亲杀友、满手鲜血的女帝。
盛婳却没心思注意宫女的战战兢兢,她出了门,但并没有走远,只站在玉白的殿阶上,静静地眺望着外面冰凝雪积、更显苍茫孤寂的宫城不说话。
忽有寒风拂过,她顿觉嗓子干痒,忍不住掩唇咳嗽了一声。像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她越咳越严重,几乎难受到弯下她那根永远挺直的脊骨。
被政务磋磨得已现衰败之象的伶仃身躯即使被裹在厚实的衣物下,仍显得形销骨立。
这一年,是盛婳在位的第二十年。
这些年来,她铲除贪腐,任贤革新,轻徭薄赋,兴利开边……终于换来了天韶国政通人和、四夷宾服,百姓安居乐业、蒸蒸日上的繁荣盛景。
为此,她几乎是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一刻也不敢懈怠。
谁都知道,原本作为先皇同胞妹妹信阳公主盛萤的女儿——盛婳其实没有多少希望坐上这个位子。
能走到今天,除了先皇子嗣单薄、唯一的皇子又失踪多年的缘故,也是她自己争气,不仅能力出众,有经世治国之才,更是比谁都豁得出命,在当年一场刺杀中舍身救了先皇一命,自此被破格封为皇太女,一路高歌猛进直至登上皇位。
但却没有多少人知道在一开始,盛婳想要称帝的动机仅仅只是为了保护母亲,不叫她受那觊觎血亲的皇帝欺侮——这是她最初的夙愿,同时也给予了她无尽的勇气,让她一路披荆斩棘,最终摘得权柄。
而今,支撑她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信念却崩塌了。
她最敬爱的母亲竟在离世前用那样充满恨意的目光看着她,说她只是她在犄角旮旯里捡来的杂种,说她承了她的光才有的今天,并笑着坦白当年那场差点把盛婳性命夺走的刺杀就是她一手策划的——
她甚至在可惜没有让盛婳的命永远留在那一天,好替她真真正正的亲儿子报仇雪恨。
盛婳毫不怀疑盛萤话语里的真实性。
因为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从未在她那里得过一次好脸色。而她坦白时带着报复意味的微笑,是唯一一次真心实意展露在盛婳面前的畅快神色,却是为了讥讽。
被揭开的真相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利刃没入胸膛,搅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也打碎了盛婳对母亲这个角色的最后一丝念想。
她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些年来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宁可把自己逼到绝境也不肯放弃的意义是什么。
她只知道此刻深深的孤独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扼住她的咽喉,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为了坐上这个位子,她已经牺牲了太多,童年沉重,年华不再,身边友人皆因此离她而去。到最后,看着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她才终于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踽踽独行。
盛婳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疲倦的滋味。
似乎为了印证她此刻恍惚的情态,一道奇异的白光骤然自眼前飞掠而去——
盛婳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神,还没等做出反应,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倒了下去,耳边传来宫女焦急的呼喊:
“陛下!陛下……”
宫女的声音渐渐变得空茫,像是离她越来越遥远。
盛婳已经听不太真切,只知道自己的意识飘飘荡荡,头疼欲裂。
都说人在死前,此世的经历会如走马观花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尤其能见到自己最难忘记的人——
一张明明即将替她葬身火海、却仍不忘朝她微笑的少年面容一闪而过,苍白清俊,眉眼秀意。
他死在了最好的十八岁。
盛婳还来不及抓住,那张面孔便被一下子灌入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