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隔几页就会出现一个憨态可掬的手绘小老虎,有舔爪的、睡懒觉的、扑蝴蝶的、打哈欠的、玩皮球的……
上百只小老虎,没有一个重复的。
陆嘉葭属虎,小时候她每背过一页两首诗,爸爸就会在上面画一只小老虎做记号。
她翻了一会儿,指尖停住。
这页,有一只趴在欢乐谷的围墙上、探头探脑的小老虎。
它太可爱啦,可爱到陆嘉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庚寅虎年,腊月初七。
(公历:2011年1月10日)
陆以诚是在这一天上午走的。
那时,陆嘉葭还在念初一,正满怀期待地等着几天后的寒假,爸爸答应带她去清河区新开的一家欢乐谷玩。
上午的大课间,她在用美工刀裁A4纸,打算做一个信封,留着装欢乐谷游玩的照片。
爱,是人世间最强大的磁场。
亲人之间,也许真的有心灵感应。
明明只是捏着固体胶在白纸上划线,她的手指却突然像被针扎一样抽搐了一下。
心脏在同一时间莫名刺痛,从胸口处蔓延开巨大的恐慌,陆嘉葭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鼻腔有些酸涩。
后面的两节课,她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儿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一会儿猜测是不是弟弟又发烧了,小家伙前天玩雪冻感冒了,身体还没好利索……
第四节课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在门口喊她出去,表情复杂。
那一刻,陆嘉葭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潜意识里的绝望,在生根发芽。
班主任只说了一句“陆嘉葭,你爸出事了,收拾下书包回家吧”,然后就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当场说出某个残忍的事实。
“好。”
陆嘉葭面无表情的回答,然后同手同脚地回到座位收拾东西。
数学老师的讲课声似乎停了,同桌安歌好像和她说了句什么,周围的同学都奇怪地看着她。
陆嘉葭却好像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五官感知在慢慢衰弱,只会机械地操作大脑仅剩的一道指令——收拾书包,回家。
她不傻。
班主任眼中的同情太明显。
他在可怜陆嘉葭。
她打断老师的话,是为了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卑微的希望。
坐在学校安排送她回家的车上,陆嘉葭近乎绝望地不断祈求着。“出事”可大可小,她不求别的,活着,活着就行。
活着,就有希望。
凛冬,田地里没有农活,陆以诚接的几个家具订单也做完了。
闲下来,他就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带着画具,去附近的沧溟山写生,顺便摘一些冬天老硬的野菜回家喂鸡。
前几天下过小雨,他踩到一块湿滑的石头,不小心摔倒,跌下山滚了好几圈。
原本可能没多么严重,但他撞伤了后脑勺……
临近中午,才被另一个上山的村民发现。
陆嘉葭不敢问不敢想,爸爸刚倒地的时候,是否还有生机。她宁愿陆以诚是受伤过重,立刻停止呼吸的。
至少,没有经历漫长的、痛苦的、等待救援的希望与绝望,也是一种解脱。
那天的日月都是黑色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清晰。但清晰,意味着痛苦。
所以,陆嘉葭连回忆都不敢彻底放松,有些更加痛苦的场景自觉藏在心脏的最深处,等她能释然的时候,再拿出来看吧。
这一天的早上,爸爸还笑着说寒假第一天就带她去欢乐谷玩。等弟弟感冒彻底好了,全家人再去一次,陆嘉葭开心地直蹦跶。
这一天的午后,那么疼爱她的爸爸却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她趴在爸爸怀里,再也听不到温暖的心跳。
这一天的晚上,年幼的她不愿接受真相,开始可笑可怜的幻想。幻想爸爸是谍战片里拥有特殊身份的正义卧底,他“诈死”是去执行神秘任务了。
因为妈妈禾葭即使难受得死去活来,昏倒多次,还是坚持把陆嘉葭、陆嘉禾锁在院子里,不让儿女跟着,送陆以诚的尸体火化。
没亲眼看到尸体火化,她就可以幻想。
清醒了,当然明白这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可陆嘉葭不愿意清醒。
明明他们是这么幸福有爱的一家人,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上天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他们。甚至连一点心理准备都吝啬不给。
她那时候还不懂,不明白命运这看似慷慨的馈赠,也会在朝夕之间残忍地收回。
明明天朗气清,路人谈笑风生,转瞬间命运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噩梦降临得毫无征兆。
所谓造化弄人,当真是无情。
世上最远,不过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