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
萧偃略微动作,拨开剑鞘,露出剑格底部的小字,正是云纹纂刻的一个“贺”。
“按出身来算,奴的本家不过是贺氏旁支,算不得什么。因着大族一体,纵是庶出的小门户,也世代受宗族庇护,族中子嗣不拘男女,俱要提剑赴沙场,奴侥幸得贺少主垂青,学了几招驰霜剑式,立过战功。
少主待奴恩重,素有高义,是接任家主的不二人选,然因朝堂动乱,宗族内斗频生,少主遭族叔设计身死,独余一把纯钧剑。”
“奴此番南下,是为报少主知遇之恩,以纯钧作凭联络部旧,前往剑南借军,替吾主平冤。”
话音将落,大雨戛然而止,金晖透过残云,借水气折射波光,一点晕芒流连于宋迢迢束发的钗环,钗头的嵌珠蝶随着她的垂首振翅。
少女怔怔的望着那枚纂字,良久无言。
今上的出身并不光彩,非嫡非长,扯着勤王的旗帜入主金銮,朝中不平者多矣。
贺氏作为前朝贺皇后的母族,历代任河西节度使,藩镇一方,捍守疆野,向来以忠勇著称,而今受姻亲所累,遭圣人猜忌,屡屡被打压。
如今族内党派割据,一脉出降新君,一脉忠于旧主,很不太平。
故尔短短一载春秋,家主更迭数代,边关也乘势动荡起来。
宋迢迢久居江南,此间种种,不过是从时文中获悉的。
最教她心惊的是这道刻印。
她见过此印。
那年宋迢迢年方十一,忽发怪病,胸腹遍生胭脂色斑疹,内服外敷皆不管用。
此病拖延数旬,逐渐蔓延至脖颈,等闲衣物遮挡不住,邻近的孩童瞧了,吓得直哭囔,谁也不愿同她一处作耍。
她自知不讨喜,便日日窝在房里读书发愣,闷得一张小脸雀白。
杜氏自是心痛,待到盂兰盆节,众人都出门耍乐,她借机哄女儿出府,为宋父放灯。
以防路人作怪,杜氏替宋迢迢备上一副面衣。
哪晓得正是这面衣惹出了大祸。
有几伙黑心烂肺的拍花子,专猫在小巷里掠拐女郎,打眼一瞧,便盯上了做派娴雅、身姿亭亭的宋迢迢,富家女郎擅诗书易调/教,是做都知的好料子。
且她青纱上一双明眸生得绝妙,总角年纪已现倾城之姿。
想来卖去平康坊做都知娘子也使得。
拍花子贪惏无餍,借着踵接肩摩之机,仆妇们不趁手,一把薅走了宋迢迢。
害了病的小娘子无甚气力,嗓子喑哑,就这样被绑上了贼船。
宋迢迢那时见识少,起初只知哀泣,后来有牙婆来相看,她这才想起自己一身的疹子,立即撩开面衣给人查看。
这病证不多见,她只说是染疫发作的,牙人们果然惊骇异常,又瞧她气息奄奄,像颗蔫巴巴的小菘菜,怕她坏了一船的货,更怕己身遭殃,当下将她扔出了船舱。
宋迢迢不会凫水,在秦淮河里沉浮几许,濒死之际,是一个着禅衣的小郎君救了她。
郎君正是萧仰。
彼时他随父君南巡,微服察访,遇上了一个潦倒不堪的小娘子。
小娘子遭蒙横祸,惊疑不定,即便面对他这位救命恩人,也是提着三分戒心,惴惴不安,连他递来的胡饼,都不肯入口。
如此捱了半晚,宋迢迢饿得眼冒金星,赶路的步子都虚虚浮浮。
领头的少年回身看她,清隽的面容在月光下如同玉雕,凤眸澹澹,笑起来,好像满树梨花映月。
宋迢迢听见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她觉着是怕的,怕这人别有图谋。
萧仰不说话,从晃晃悠悠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黄油纸包,拨开纸叶,露出里面香气四溢的蟹粉酥。
“是某的疏忽,胡饼干巴,小娘子大都不爱吃,你们这年岁,合该吃些适口的糕点。”他弯着眉眼,眼瞳清亮得出奇。
宋迢迢不敢接,少年了然,随意捡起一块轻咬了口,“蟹粉酥揣了一天,只怕坏了,某替小娘子试试毒。”
这显然是托辞,咸口的酥点原就不易变味。
她面颊羞红,终于讷讷接过,好歹垫垫肚子。
吃完酥点,已是夜半,萧仰带她来到沿路的一丛青竹边,抽出佩剑,削下竹节,分折后递与她。
更深露重,竹腔间尽是甘露,清凉爽口,尤带竹香。
宋迢迢一面啜饮,一面偷偷撩起眼帘,看身旁的少年,他肤色白皙,一身缥青的禅衣,清朗胜似修竹。
萧仰觉察到她的目光,轻轻一笑,将长剑送至她面前,道:“娘子要是怕被歹人欺压,我将佩剑赠予你,再教你用剑如何?”
长剑如虬,寒芒湛湛,她不经意扫过几眼,看见剑格上一个篆书的“贺”字,当即明白此剑的意义不凡,万万不敢应承。
萧仰自然不会强求,他收好剑,带着宋迢迢继续往扬州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