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
坐上首,裹着狐裘,袖着铜鎏金莲花纹手炉,锐利的眼神上下审视着玉阶前歌唱的少女,眉头紧皱。
少女手执团扇,半遮素面,身上宫装华丽却不甚合体,加之衣衫轻薄,不耐冬寒,越发显得整个人瑟缩可怜。
她嗓音犹算得清亮,却因不通音律,又无良师提点,一曲《点绛唇》着实唱得乏善可陈,缺情少致,寡淡如水。
她轻声唱道:“一夜相思,水边清浅横枝瘦。小窗如昼,情共香俱透。清入梦魂,千里人长久。君知否……”①
歌声戛然而止。少女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雨……雨……愁……”竟是忘了词。
一旁立着的教习额角冒汗,忍不住提醒道:“雨僝云僽,格调还依旧。”
少女身子微微颤抖,惊慌的泪水盈满双眼,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宝慧该死……”
那教习腿一软,忙也跪下:“太后恕罪……”
顾太后看了一眼一旁的掌事宫人娄氏。娄姑姑走上前去,抬起手来狠狠打在教习面上。那教习不过三十许岁,面容白净,尚有姿色,几掌下去,面无人色。
顾宝慧心中不忍,本想求情,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未说出半个字来,只伏地呜咽,仓皇凄楚。
顾太后嫌恶地看了那教习一眼:“没用的东西。还不拖出去。”
娄姑姑忙令宫人将教习拖走,又劝道:“太后,表小姐今日也累了,不如先让她下去歇息,待明日换了好教习,练熟了再过来。”
顾宝慧如闻大赦,连连磕头:“太后恕罪!宝慧明日必不教太后失望!”
太后本要发怒,却还是忍住了,待殿内人去尽,才愤然道:“扶不上墙的烂泥!每日里白天黑夜地练,眼见着梅花都要开了,一首《点绛唇》还唱不顺!她若享不了这天大的福气,便送她回去,令择好的来调教!”
娄姑姑忙端了盏参茶来,劝道:“太后息怒。表小姐还小呢,慢慢教着便是了。依老奴看,宝慧表小姐已然是太后娘家适龄女儿里拔尖的了,其他女孩子要么容貌平平,要么性子粗悍,倒不如她楚楚可怜,更讨男人喜欢。”
顾太后默然。她眼见着淑妃顾芸芸越发恩宠稀薄,子嗣无望,一心要寻个血脉相连的顾家女儿来顶替了她。如今德妃娘家势盛,有宠又有子,朝中早已有立德妃为后之议。当年德妃入宫时,顾太后没少刁难她。一想到日后德妃可能正位中宫,太后便寝食难安。
娄姑姑是太后的心腹,最是忠心。她早知太后每日愁眉紧锁的原由,然而劝说之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自今上得封太子之日起,太后便再没闲着,一个劲儿往今上身边塞她娘家顾氏一族的女儿,期盼她们生出皇子,以巩固母族的地位。然而天不遂人愿,顾家的祖坟只冒出顾太后一缕青烟。顾太后为长姊,下面四个弟弟。然而如今这四房里十几个年轻女孩子,竟挑不出个齐全人。
顾大郎的长孙女贤惠能干,却幼时磕破了头,留了疤痕。顾二郎的幺女生得标致,却是个风雷夜叉性子,动辄摔盆砸碗,打狗骂鸡。顾三郎家好容易养出个聪明又美貌的,去府上细细一打听,竟偏又多了个贪小便宜顺手牵羊的毛病。
挑来挑去,反而是顾老四家的庶出孙女顾宝慧更讨喜些,性子安静,又生了一张清水面庞,略打扮打扮,也十分齐整。
然而,这丫头虽姿色姣好,却不足以艳冠群芳。虽性子温柔,可这宫里又何曾缺少温柔和顺的女人?这丫头身上比别人特殊的一点,不过是从侧影看去,有些像“那个女子”。
想到“那个女子”,娄姑姑不由得在心底叹气。那女子不过是个司膳司的宫人,太后却偏生为她耿耿于怀,十余年来不知做了多少糊涂事,真是何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