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修)
此话一出,紫苏嬷嬷唬得险些失手摔了盖碗。她神色如临大敌:“这话怎可轻易说得。姑娘难道不知,这屋里屋外,尽是梁氏的耳朵眼睛!”
江流春自悔冒状,压低声音道:“嬷嬷别生气,是我唐突了。”
紫苏吩咐桂子到门外守着,又用银壶烧了滚水,另取了一套青瓷梅花盖碗,不疾不徐地泡起茶来。
江流春不明所以地看着紫苏。紫苏将盖碗稳稳地放在江流春面前,道:“姑娘头脑太热了,且先饮这一盏头采的竹叶青冷静一下。”
江流春揭了盖一瞧,茶汤青碧,叶片扁直幼嫩,根根如竹叶般纵悬于水中,煞是好看。然而入口一品,却微有苦涩。
她心中有些惋惜。她是爱茶之人,往日得了明前春茶,定要用最好看的玻璃杯边饮边赏。明前所采的茶青幼嫩,最是禁不得加盖焖泡,既增苦涩又损鲜甜。
泡茶一如做人,老叶新芽茶性不同,正如年长年少所求各异。人既还年轻,就该恣意张扬,拿杯盖如五指山般焖扣住了,一味作低,强掩本性,反而不美。
只听紫苏语重心长地道:“老奴与姑娘自然是一心的。这偌大家业都是太太一人置办下的,梁氏母女鹊巢鸠占,还险些使姑娘丢了性命,老奴比谁都恨。只是,姑娘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烹饪经营之事一窍不通,如何与梁氏母女相争?就算是在祖宗家法上站了嫡长为继的理儿,同英楼回到了姑娘手上,姑娘又真能守得住么?”
“更何况,”紫苏神色越发凌厉,“姑娘能被推去鬼门关走一回,就有第二回!”
江流春泄了气:“我能报官说他们谋财害命么?”
紫苏和缓了面色,叹息道:“无凭无据,栽赃庶母,猜忌姊妹,这般不贤的恶名传扬出去,姑娘连婆家都不用找了。”
江流春无语问苍天。她虽毫不在意寻不寻好婆家,却深深明白“唾沫星子淹死人”的道理。她只觉得手中这盏竹叶青入口越发苦涩。
难怪紫苏要给自己泡竹叶青,摆明了是要提醒自己,“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是人心。”①
紫苏推心置腹:“姑娘虽不通厨艺,却自小精研琴棋书画等淑女之道。凭姑娘的姿容才情,若能努力得老爷重视喜爱,嫁得贵婿,自可脱离苦海。姑娘若能过得安稳,太太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江流春哭笑不得。很遗憾,她看来是嫁不成贵婿了。她既不知琴棋,亦不通书画,所能为者,唯做饭耳。
紫苏苦口婆心地劝了她一盏茶的工夫,中心思想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纵然紫苏知道江同是个只知酒色财气的糊涂虫,却仍愿把最后一线希望押在“虎毒不食子”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江流春向来信奉的“年轻就得放肆闯”的观念在这暗流涌动的古代家庭里完全用不上。她已然身处金丝笼里,急需处理的主要矛盾是“越狱”。
过了两日,江流春便打算听从紫苏嬷嬷的话,去给她这白捡的爹江同请安。若想江湖混得好,先须拜对真大佬。从前芜音女士是个闷葫芦,这次便换自己来打亲情牌。好歹是亲爹,总还有些情分在。
临走前,她多了个心眼,特意从妆奁里挑了一面小圆镜,塞进随身的荷包里。若有个万一,或许还能向芜音讨个主意。毕竟,芜音才最熟悉这一家子豺狼虎豹。
这是江流春穿越以来头一遭踏出房门,强绷着端庄仪态,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四下打量。说也奇怪,她所住的庭院内外,竟是两重天地。
她醒时所在的院落坐西朝东,古朴简素。院内参天古树翠盖亭亭,还搭了一架藤秋千。树下摆了石桌,桌面是一块状如云朵的大黑石,形貌自在,似是从山中捡来后随意打磨了便搬来作了台面,悠然随意。
“一生爱好是天然。”江流春脑海中不由飘过《牡丹亭》里这句唱词。布置这院落的,定是个心思别致、颇具雅趣之人。想来应是梅含英了。
而江家其他屋舍,画风则迥然相异。江老爷所居正院尤其明显,气派充足,气质欠费,颇像那种常见于领导办公室书架上的烫金世界名著全集,外皮华丽无比,内里文墨不清。
江流春不禁摇头。江同这暴发户的品味也没谁了,跟梅含英一瞧便不像是一家子。
她与桂子一同到了正院门口,便被一个穿红挂绿的俏丫鬟伸手拦住,气焰嚣张得很,就差把“来打架”三个字书于脑门子上。
那丫鬟一手端着个圆圆的脂粉盒,另一手捏了杜鹃粉的手帕子,极做作地抖了抖,咯咯笑道:“姑娘来得不巧了。老爷正陪我制香粉呢。房间里全是脂粉香,可不敢混了霉味。”
桂子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红豆,你说谁呢?”
红豆丹凤眼一挑:“你这贱婢好不懂规矩,竟直呼我的名字。我如今是老爷最贴心贴肉的枕边人,你怎敢不称我一声红豆姑娘。”
江流春冷眼看着这丫鬟装腔作势,心中暗笑。这等又蠢又坏的“妖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