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子漏夜驾临宜春院,原本诸位内人早已入眠。
听得陛下来的消息都被匆匆叫醒,接着便着急忙慌地上妆换衣裳。
宜春院教引差人请示天子想看哪出戏,得到的却是随便唱。
教引想了想,便叫演了出近些日子新编排的故事。
《酔金枝》
这故事是宜春院的人自己编写的,内容也简单,说的是千金贵女骄纵任性,纵使嫁了人仍不改跋扈性子。又因善妒小气,不让丈夫纳妾,以致家宅不宁。后其夫君从寒门位至高官,以七出为由休妻,贵女知晓后以“与更三年丧”状告至朝廷,丈夫因此无法休妻,此后却纳了无数妾室,视贵女于无物。后某岁中秋,贵女未喝多了酒,闯入不曾邀她的家宴,在其丈夫与妾室惊恐视线中,拿出匕首没入胸口。
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编纂此故事的人,原是想借此告诫妇人,无论闺阁如何,嫁了人便要妻为夫纲,骄纵野蛮只会落得凄惨自尽下场。
可戏开演不久,扮演贵女的角色出场后,周安心头倏然一跳。
纵使妆容浓艳,可他还是一眼看出,对方的模样颇有些楚王妃之风。
思及此,周安下意识偷偷瞧了眼天子,果见原本闲适靠坐着的他微微直起身子,双目锁在那戏子身上,不曾挪开。
周安原以为陛下会很快叫停,再传那戏子上前,可直到整场戏进程过半,天子也只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并没有开口打算。
就在他以为自己想错的时候,忽听得低沉的声音响起。
“不必唱了。”此时已近尾声,那跋扈骄纵的贵女喝了许多酒,于中秋之时手握匕首,冲入家宴中,面色高傲,眼神中却带了几许迷惘悲痛,就在匕首要没入心口时,天子直接叫停,“周安,把领头那人带来,其余的叫他们退下。”
周安心道果然,接着应了声便匆匆上前。
很快,台上众人退下,唯有那领头的跟着周安小心来到天子跟前。
“贱人柳娘见过陛下,陛下大安。”
那原本在戏中扮演千金贵女的戏子,到了天子跟前,便依着身份,小心地行稽首礼。
宜春院内人皆宫妓,非良人,见了贵人都自称贱人或贱隶。
戏中身份再高,出了戏,也只是贱籍。
天子低头看着跟前的人,半晌说方曰可。
接着叫人起身抬头。
柳娘谢了天恩,方慢慢起身,一张浓颜昳丽面容落入天子眼中。
离得近了周安才发现,这柳娘确实有三分肖似楚王妃,只是与楚王妃总爱描的长柳细眉不同,柳娘扮演的贵女性子骄纵,画的自然也是提升气势的拂云眉。眉形一变,在周安看来,竟更似往日跋扈音昭仪些。尤其是方才那出戏,贵女的性子也和音昭仪像了个十成十。
周安想着不自觉往旁边看去,只见陛下双目一直落在对方双眉之上,眼中情绪翻涌。
正当心中打鼓,不知陛下会不会因着这眉形少了楚王妃的模样而让柳娘走时,便听得陛下开口。
“起来。”声音沉沉,难辨喜怒,“到朕身旁来。”
跪着的柳娘闻言一愣,像是没想到陛下会这样说,竟完全没动。
还是周安反应快,见状忙弯腰叫人扶起。
“姑娘快些去吧,陛下有令呢。”
柳娘这才如梦初醒,借着周安的搀扶起身后便慢慢行至天子跟前。
“坐。”天子指尖在身边的位置轻点,柳娘心中紧张不已,但还是依从对方的话,小心在罗汉床边落座,却不敢坐太深,只是堪堪靠着便停下。
天子手肘撑在身旁的炕几上,方才听曲儿时他又喝了不少酒,此时一双眼中带着几分醉意,幽深如墨的眼看着坐在身边的人。
“你叫柳娘?”
“回陛下,贱人贱名正是。”
“哪个柳?”
柳娘犹豫一瞬,原想直接说柳树的柳,可电光火石间,她想起自己出身,想起昔日的悲苦,和身为贱籍的凄惨。又见天子眼底醉意,和那抹不知因何而生对她的兴趣,让她最终决定赌一把。
“回陛下,贱人名字,是‘月上柳梢头’的柳。”
月上柳梢头。
天子在心底念了这句词。
“你知道这句词,那可知下一句?”
柳娘便说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念完这两句,微微侧过头,即便面上妆容浓艳,也叫人看出她心底的羞涩。但片刻后,她还是大着胆子再次开口,
“贱人的名字是教引姑姑取的,先时还觉着普通,直到有一回排戏,戏中两句词是这样念的,贱人觉着好听,里面又有自己名字,便记下了。”
天子视线落在她面上逡巡,最终再次落在那双拂云眉上。
“你这眉是自己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