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嫂嫂
,人们躺到屋里午睡,紫荆巷只剩聒噪的蝉鸣。邢灵偷偷拿出邢大夫藏起来的《金匮要略》翻几页,又赶在韩妈起床前偷偷把它放回去,然后跑到隔壁敲小赵嫂嫂家的门。
小赵嫂嫂过来开门,盈盈笑道:“邢灵啊,你来有什么事儿吗?”
三个月的功夫,小赵嫂嫂脸上的肉消减许多,颧骨凸出一部分来,圆月一样的脸整成有点崎岖的弯月。出嫁前带来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被瘦小的骨头架子撑着旗帜一样在风中飘摇。
邢灵说:“我睡不着,想过来玩。”
“来吧,我也想跟人说说话。”小赵嫂嫂坐在院子里的香樟树荫下缝制鞋袜,继续着她婆婆作儿媳妇时未竟的事业。
邢灵从堂屋搬张凳子过来,坐到小赵嫂嫂身旁:“你瘦多了。”
“是吗?” 小赵嫂嫂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好久没照镜子了。”
“那我拿镜子过来给你照。”
“别去,我现在不想照镜子。”
邢灵不说话了,仰头看着院子里遮天蔽日的大树:“我想爬树。”
“这么高的树,你敢爬?”
邢灵笑了笑,褪去鞋袜,赤着脚爬上树端,抱着树枝,窝在枝干交叉处,望着周围的起起伏伏的房子。
这一片住的都是小商小贩,受经济条件限制,房子都狭小局促。唯独处于何家、邢家、赵家三家前面的那座五进的房子大而气派,从树上望着尤为壮观。
据说是一位商人建给外室居住的,前前后后买了八座邢家那样的房子,推掉重盖,费四五年的功夫才建成这座园林。
外室难产死掉后,这房子萧条下去,后来索性不住人,只留人看守,到如今已空了十几年。邢灵曾偷偷翻墙进去,在结满蛛丝的雕梁画栋间寻到一把梳子、几个茶盏、折断的簪子,珍宝一样收藏起来,如今已不知道放在哪里。
新媳妇进门没多久,一行人进入经久失修的院子,在里面巡视一遭,从此这里便热闹了。十几位衣着整齐的小厮在里面打扫了三天,泥瓦匠进去修缮一个多月,后来又粉墙刷漆、栽树种花、购置盆景、凿荷花池、重铺青石板……前几日刚送家具进去。
那天,何木匠罕见地从堆满木屑的工作间走出来,跟着人群到那户人家门口凑热闹。
“何木匠,你说这些家具值多少钱?”
何木匠笑着摇摇头。
“何木匠,那你能做出来这样的家具吗?”
何木匠仍是摇头。
他这会儿并不比以往更沉默,可邢灵看到他眼睛里光渐渐熄了。
不仅是何木匠眼里的光熄了,许多人笑着笑着眼里的光都熄了。他们都是本分的生意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地做着小本生意,靠着勤劳朴素的美德,辛苦攒下如今微薄的家底。日子过得是苦了些,但心是满的,未来的路也是亮堂的——给女儿拼一份嫁妆,给儿子争一份彩礼,有多余的钱再添置几样家具,给孩子们整一身新衣服。
在这座房子周围生活,就像是在皇城根下乞讨。他们一般的生活变得丑陋、不堪,每个人的心都被嫉妒的尖刀剜出去一块,空落落的。
“人家过人家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日子,谁也不打扰谁。”
何木匠在饭桌上说,何婶婶和孩子们都莫名其妙,何木匠自己却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知道心里丢失的那一块已经被重新安在原处。
从树上远眺,看得到院子里层层叠叠的屋顶,和两座亭子。亭子结构大差不差,都是大圆柱子刷上红漆红漆,檐牙高啄,不过一座坐落在假山,另一座在小土丘,隔着荷花池斜对而视。
假山上的亭子里立着一个人,穿着深蓝色衣衫,带着书卷气,因为距离太远,五官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给人感觉不会太丑。
繁茂的树叶遮挡着邢泠的身影,也给她一种随意窥视而不会被发现的安全感。
“邢灵。” 小赵嫂嫂在底下小声地喊,“快下来,小心别摔了。”
邢灵收回眼神,从树上滑下来:“前面的房子有人。”
“这一向人比以前还少些,估计快修缮好了。” 小赵嫂嫂望一眼婆婆睡的屋子,忽然低下头压低声音说,“邢灵,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她的眼神和语气无一不在告诉邢灵这是一件大事儿,邢灵心里意外平静,轻轻点头:“可以。”
小赵嫂嫂笑了笑:“城东有家王记油坊,我家就在王记油坊后面,你明天帮我捎个信回去,就说我想家了,请他们来看一看我。尤其是我弟弟,一定要请他来。”
她郑重伸出小拇指:“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连招娣也不行,知道吗?”
邢灵同她拉勾:“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