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下得玉石阶,阶旁一株冬青枝叶臻臻,攀了根树枝丫,举着贴脸前比了比,枝枝叉叉正可将脖颈往上整个儿遮住,甚合我意。
阶前一条直道走到尽头,左拐两个拐,再右拐三个拐,便可拐至碧螺池所在的后花园。此处虽被我和婵娟称作后花园,却并未开着一朵花,只各种草木长势喜人。
玄洛是个清洁高雅的品位,约是在他眼里靡靡之花乃是俗艳之物,是以全不感冒。那木樨却是例外。据闻这株木樨还是寒溟宫落成之初,广寒宫嫦娥仙子送的乔迁之礼。他一路将其从九天搬来东荒,可见这个礼很得他的心。
此树在天上沐了多年仙露,非寻常可比,枝干生得壮硕非常,用来隐蔽身形倒十分合宜。
我弯腰弓背,冬青枝丫掩在身前,走三步停两步地挪到木樨树后,探了半边脑袋窥去。见得玄洛面向碧螺池坐着,怀抱一团白面,正揪着面圆子悠闲地喂鱼。近旁端立着的白毛老儿垂首敛目,不出意外便是那传闻的少司命了。却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我想当然地以为仙号里带“少”字的神仙总归显年轻些。
可这个少司命,他看上去好沧桑。
暗暗正唏嘘,便见玄洛那张神情淡漠的脸孔微微一偏。慌的我连忙缩回脑袋,屏息待了半日未见动静,心道莫不是眼花,才敢再又举着枝丫探去。
少司命一颗花白的头颅直欲垂到地上去,两只胳膊绷得笔直笔直,十根指头也并得笔直,紧贴住大腿根子。看不见面上如何,但闻其口中忏悔:“…小仙羞愧难当,小仙无地自容,小仙悔不当初…”
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悔不当初。我觉这几个说词很是实用。一面默默在脑中反复记忆几回,一面感叹舞文弄墨的到底不同,请个罪都是文绉绉的。如此,下回懒怠修行再受责时,我也换个花样认错,不至来来回回只一句知错了,显得自己没有文化。
但我掂度,少司命此事怕不是碰碰嘴皮说几句漂亮话便能够揭过的,少不得膝下服个软,往玄洛跟前跪上那么一跪。
我为他捏了把汗。
然少司命并未跪下去,不过打个揖躬身拜道:“神君大量,还望宽恕小仙万千之罪。”
我心里叹声可惜。他们神仙有时就是太好颜面。面子这种不能当饭吃的东西,该舍弃的时候断然应该舍弃。就好比眼下,这跪一跪和拜一拜之间仅差膝盖一弯,但此间意境却相差有十万八千里。
果不其然,玄洛眼皮子抬都不带抬,揪一坨面捏着搓巴搓巴,甩手抛入池中,一开嗓,比水煮萝卜还要清淡:“你倒说来本君听听,何谓万千之罪。”
少司命人还拱着,老脸略抬了抬,偷觑玄洛一眼,速又低回去,唯唯诺诺道:“小仙…小仙不该仙根不稳,不该为那口杯中物迷了心窍,不该收受那花仙贿赂。”玄洛面无表情,少司命再觑一眼,磕磕巴巴道:“不该…不该应许于她,擅、擅动神君的命格。更不该在为神君编写命格时贪、贪杯,扰了神君在凡世,呃,在凡间清修的雅兴…”
老儿惯会说笑,长这么大,我只听说有神仙去凡间历劫,去凡间冶游,头回听说有哪个去凡间清修的。我虽用力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终未能憋住,破了功,嘴里漏出丝声响。
一束清凉眼风朝这头飘过来。
我紧了紧骨头,立又缩回去,藏好。待稍许时候再去看时,只见少司命将腰背更弯下一截,叫人看了不禁心忧,就他那把老腰老背,要这么下去,待会儿不知还直不直得起来。
所以我才说,早些跪一跪,兴许就不必遭这罪了。
玄洛捏搓着面圆子:“还有?”
少司命想动不敢动地僵在那里,惶惑道:“小仙愚钝,恳请神君赐教…”
玄洛将面圆子一丢:“既未想明白,便回你的天相宫去,哪日想明白了,哪日来见本君。”
我因生在忘川尽头,那里长年到头没什么光亮,是以一双眼睛磨练得较常人明亮些。便看见少司命花白的额角上滑下斗大一滴汗水。
这了几声,又思考半日,惴惴道:“还有…那花仙找上门来时,小仙未能将她劝诫一番,任其执于情念,追着神君下凡,到头来却是害人害己。此番小仙不仅未能及时给与提点,以拯救失足仙僚,并且自己还跟着失了足。小仙惭愧,小仙实在惭愧…”
玄洛晾着他有会儿,方才不咸不淡道:“你再说来,此番预备如何请罪。”
此言一出,立见少司命耳根子涨红:“这…小仙…呃…小仙…小仙…”小仙半天,没说出什么像样话来,便只得继续弓着。
想他定是天真地以为,人已拜在这儿,便算请罪了。
约莫一盏茶,玄洛终于开了恩口:“罢了。帝尊既已罚了你,本君也不便再怎么罚。”少司命如获大赦,头抬一抬待要拜谢,笑意卡在鱼尾纹里还未及绽开,便闻玄洛又道:“回去抄三千遍仙德,三日后拿来给本君。”
天可怜见少司命,顶着张苦瓜脸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