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宁一场梦
“还小的时候,阿娘带哀家住在云榭山,连绵山峦叠嶂,落日与雄鹰齐飞,什么四大家族、并肩王府,与哀家这个野丫头,离得太远太远。
后来,父王寻来了,阿娘长长久久地走了。哀家便看着这传承四百余年的容家,做了天子同尊的大厦,繁华竞逐,终有日,这显赫到不能再显赫的大厦,忽喇喇倾倒了……”
四方皇城,朱墙高筑,大雪纷飞。
天际光线阴沉,笼罩宫阙万重门,门门立着反叛之军,俯瞰条条白玉路,路路尸骸堆成山。
一向宫人拥簇,庄严肃穆的寿宁殿,此时一个宫人也没了。
朱红殿门紧闭着,仅左侧一扇门窗大开。
容歌长身立在大雪纷飞地窗前,身后以孔雀羽线织绣地红底凤袍,艳红衣诀长长地铺展在地面,繁复凤纹孔羽显翠,隐隐流动着五色华彩,华贵而奢美。
她轻叹:“这老天啊,给哀家开了个玩笑,做郡主时,这身皮囊招灾惹祸,一无所有了,偏又靠着它,复了仇,成了太后。”
辛芷云静立远处,听着她轻渺的声音,远远看着窗前的凤袍红影,眸底满是痴迷。
纵是同为女子,眼高于顶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容歌生得极美、极艳,色可惑心。
眉如远山含黛,眸眼似狐常含朦胧秋水,娇花拟唇不点自朱,兼之一身美人骨,雍容高贵,往往只需长身而立,便可勾魂摄魄。
可她凭一身美艳皮囊,上惑天子,下乱臣心,连长公主都……
想至此,辛芷云眸底痴迷顿消,暗恼自己竟被她惑了心。
容歌茫然看着庑檐下,于纷飞大雪中巍然不动地檐铃,只觉身心俱疲。
当年,她从未想过嫁顾成邺,偏在他抄斩她满门后,动用所有力量,到底嫁了他为后。
青梅竹马时,两小无猜,成了夫妻后,隔了血海深仇,是至亲,亦是至疏。
他杀她一家九百余口、杀左相,她仅要他一条命,犹觉不够,如今他死了,她大仇得报,却心累了……
思至此,她缓缓回首,看向辛芷云。
当年四大家族何等显赫,北地辛家仅在她容家之后,却随着容家的率先倒塌,一个也没能逃过危长瀛之手。
辛芷云毁容侍奉危长瀛,伺机报仇,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从入帝师府那日起,危长瀛便知了她是谁。
她谋划十年,危长瀛仅用一指,便让她功亏一溃。
辛芷云对上她眸,微有动容,蓦地坠下一滴泪:“娘娘为何不逃?足足十万集军,定可送娘娘返南地。”
容歌笑了笑,有些讽刺之意:“往哪逃?这天下都是他的,纵回南地,无非再牵连些人罢了。”
正在这时。
幽闭的殿门,隐隐传来恭谨声线:“娘娘,圣上请您前去光明殿。”
圣上……
容歌长睫狠狠一颤,神色竟染几分悲凉,是啊,他已成了天下之主,而与他作对的她,也该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她攥紧了袖下凤钗,向殿门而去,长长地艳红衣诀迤地而动。
殿门顷时大开,天光乍泄。
光明殿,地龙烧得极暖。
一股清冽的冷香,混着苦涩药气,被热气揉杂一起,说不清哪种更重,吸入鼻间,沉闷压抑地厉害。
大殿空旷,于中央摆了一扇立地紫檀山水屏风,容歌沉默关阖殿门,走至屏风前。
屏风后,有人披黑裘长身而立,高而清瘦,一只修长、骨节完美的手,掌心悬着一串珊瑚红道珠。
一双深寂的眸,透过屏风,看向那抹红,忽而胸腔一震,以掌握拳轻抵唇间,发出一阵闷咳。
那闷咳,难以名状地撕心裂肺。
容歌心底竟觉有几分讽刺。
他是桃李满天下的三朝帝师,十年让天下一统,以一身重伤,亡了最强的觅国。世人尊他、敬他,为他塑泥身,搬入庙宇朝拜,视他为至圣贤师。
若非一朝宫变,他成了天下之主。
谁能看出,这高洁无暇的圣人,绝情如斯,媲美仙人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图谋篡位,覆满杀戮戾气的黑心,心狠手辣。
三万麒麟军、五万麒麟教众、天子近卫、御林军,这十万集军,仅拦他半日。四方皇城被他杀红了天,那些人的尸骸,可堆满整条护城河。
危长瀛是天下五分,再大一统以来,四百余年间,天之下,心思最诡谲深沉的一个人。
她猝然长身跪倒:“您尽诛顾姓皇族,麒麟教、麒麟军,连天子近卫、御林军、宫人,亦让您统统杀尽。”
她想到那如山的尸骸,眸底渐有了泪水,哽咽起来:“容歌知道,大懿的江山是您几次九死一生守下来的,大一统是您打造的,您想做大一统后的天下之主,这是您应得的。”
她缓缓抬起头,面带泪痕,凄楚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