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途
燕飞梁是待不得了,白氏兄弟又不得不乘上小舟。
承瑾执桨泛舟,只望向前方,头也不回。
“非要说的话,倒还有一处是可去的,只是不知你肯不肯。”
执瑜闻言,转头看向承瑾。
他原本的皮肤,便白皙得很。先时连年生着病,更是惨淡,简直半分血色全无,额前依稀透出或青或紫的青筋痕迹,时或甚至有些骇人。
如今肤色倒是匀称些了,不过因着体态,还是显出些许孱弱。
他怀里一直抱着一只做工精妙的木匣子,大抵是有些沉的,锁扣也有些坏了,不过执瑜用长布条将其绑得完全。
里面放着的,如今依旧安然,其实早已破碎不堪,甚至不如外包装来的完满精致。
白承瑾却卖了个关子,另起一题:“前些时候,有人传信告予我一件事,一直忘了说给你。”
执瑜只是抬首凝视着哥哥身着平民常服的背影,不发一言。
从前的将军,一早不再着盔甲,不过身形还是在的,北朝人一向生得高大,白承瑾也不例外。
“如今滨州尚是波涛暗涌,锦城倒是一派好风景。”承瑾从水中捞起一片长叶,放入嘴中,斜斜叼着。
执瑜以为他又要谈些有的没的,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不过他发觉系着箱匣的绳带松了些,忙取了新的,耐住性子,预备一点一点细细绑好。
承瑾笑了笑,两指夹住口中的叶片,移了移位置,方说道:“如若说是新朝初立,对于南朝百姓,倒也算得是天大的好事。但于我们,怎么着也算不得喜事。”
“嗯。”执瑜不知道自己兄长在整什么幺蛾子,只是好心应承他一声。
他垂首系着带子,不知怎的,今个手总像是打了结似的,怎么也扯不住绳带,更缠不上绳结。
白承瑾见他无所回应,忽地道出一句:“金淑椒同旁人定亲了,至于那人的性命,我还不清楚,似乎是个姓燕的将军。”
执瑜双手一滞,是才缓缓抬起头。
白承瑾早已将船桨放在一边,转过身瞧他的反应。
扁舟依凭着流淌的细流,缓缓向前飘去。
执瑜同承瑾却都凝滞在一处,一个目光炯炯,一个却双眼无神,似是遭人抽了魂魄。
“好弟弟,把那箱子给我吧。”承瑾一皱眉,近乎是呢喃着说道。
执瑜终于是动了动,不过是俯身,将箱匣子包裹在怀中。
过后,他弓起的身子,便像是风雨不动的小丘,连晃动都不肯晃一晃。
“你已经抱着它好些天了。”承瑾掩不住变调的嗓音,又不敢太着急地大呼小叫,免得惊着执瑜,只得按着一口气,尽量保持低微的声量:“执瑜,如此这般,对你不会有好处的。”
“执瑜,我们离开锦城的这些天,你一直茶饭不思。我总以为你是水土不服,也还思念着故土。怎么知晓,你竟还想着从前的这些个!”承瑾按着胸口,双眼通红,声色凄苦。
兄弟二人走至今日,自然是有几分情真意切在的。
执瑜偏过头,也不看他。
他不愿意再哭了,倒情愿把所有的涕泪都留在锦城。
眼见执瑜不答话,连头也不抬,承瑾微阖上眼,任凭泪水滑过脸颊,打湿前襟。
他复又沉声叹道:“女子一向最是无情,你真以为,她会念着你么?如今才几岁,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情状,她能如何,转眼想嫁给谁,还不是照样嫁,她能记得你什么?恐怕除却你的姓氏是白,同她仇家一样,旁的哪还能有印象!”
执瑜紧紧抱住木匣,转过身去。
执瑜平日里也算是个软性子,唯有这样时刻执拗得很。
承瑾不由叹出一口气,轻声道:“淇州,我们去淇州,就在满井泽西南角,不出一月便会到了。”
执瑜想到什么,忽地弹起身子,嚷道:“淇州有什么人,有什么值当咱们去的人?”
白承瑾闻言,也来了脾气,迅疾直起腰杆,喊道:“淇州不值当,你便回锦城去,此后别认我这个哥哥了,把头都断在锦城,赠予你的心上人,那才好呢!”
执瑜抬眸,眼中朦胧,好似层云在天际晕开。
他双唇微微颤动,缓缓开口道:“执瑜却没说不肯放下,只是不想忘记。遗忘,于我而言,实在太难。”
承瑾眼前,像是展开一卷画册,其间大多色彩斑斓,唯有执瑜,面貌描绘得细致,却不着一色。
白擎珹、白承瑾,自赋予姓名那一刻起,他们便注定了,是要负载重任的,仿佛皇族寄予厚望的孩子,自小便是不受宠的。
可眼前人不必,执瑜,执瑜,他便只消手持冰玉,此后一生清闲。承瑾也曾期冀,自己能同执瑜一般,游若浮云,不必好生学书,不必上阵杀敌。
后来的事,怜悯,也夹杂些许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