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富察皇后到崇庆太后老佛爷钮祜禄氏跟前,行礼,起身,露出额上一头汗。
太后宽和:“好孩子,快宽宽衣裳,这儿暖和,用不着那些厚袍子。”
影青忙到皇后身边接外罩的大衣,皇后脱下一层,身上一轻,适意地微微舒下肩膀。
还是为了乾隆那个“俭省”,她日常不便穿贵重的“大毛儿”,只穿这些便宜货,毛织的厚毡子衣裳不光不暖,还沉,穿上身真如千斤重担,要是立规矩不脱,一身重枷,堪比受刑。
太后也不是回回都准她宽衣,她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死扛罢了。
一时膳毕,富察皇后小心翼翼伺候,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影青忙递上一杯参茶,她转脸呷一口,听太后说:“皇后别在意。”她慌慌张张咽了,垂着头听。
“昨儿傅恒送到的那两名金川的女子,我一定拦着,不让皇帝带进宫。就指个圆明园的偏僻院子住着。”太后温声说,带着宠儿子又无可奈何的声气。
富察皇后抬眼看了一眼太后,照旧垂下头,说:“老佛爷做主。”端着参茶的手抖了抖,心头一阵恶心。
乾隆又纳新人?自己不亲自来说,让婆母知会她。
指在圆明园,一年只伺候半载的意思?乾隆一年到头,约莫半年住在园子里。
不过“昨儿”,这个“昨儿”,是她独拥绣被、寒浸浸的“昨儿”嚒?
正想着,思绪被太后打断了,老太太还在替儿子找补,说:“男人……”又来拉富察皇后的手,“好孩子,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不嫉妒,这个比别的都难得。再有新的旧的人,都不如你这位从西二所一路陪他走过来的妻。”
皇后看着钮祜禄氏太后那只保养得宜的手,细白细白的,一点儿不像五十多老太太的手,心想:大行皇帝不好女色,进后宫同办公事一样,后宫统共没几个人,新人旧人都老老实实,您老人家是没吃过苦。
细究太后的履历,万中无一的好运。前脚进潜邸,后脚生弘历,弘历五岁就蒙康熙爷青眼,母凭子贵,太后老佛爷净享福了,哪儿知道后宫女人的苦处。
如今紫禁城里东西六宫满满的人,铺排不开,几个嫔御同住一屋,挤得跟下人房似的……多亏自己是正妻,若是老实点儿的嫔御,别说承雨露,只怕见天子金面都难得。
饶是这么着,还往宫里拾掇人呢!退一万步说,人都筹谋好了收在圆明园,自己要嫉妒,来得及嚒?
果真太后总要说到痛处:“只要你俩亲亲热热,生下太子……”
富察皇后浑身一颤,鼻子发酸。是她不想生儿子?生了四个孩子,只养住一个公主。二阿哥长到八岁,七阿哥不到两岁。
指望着七阿哥呢,谁想乾隆起意非要给他“种痘”,结果发成“花儿”,高烧三天,那胖娃娃吃尽苦头,还是没救下来。
现在她三十六岁,还能生吗?就算她能生,乾隆能嚒?今儿眠花,明儿宿柳,左一个魏佳氏,右一个金川女子……
跟她,不过是日间见面拉个手;要不,夜间到她床头,累极了,翻倒就睡,敢情儿这么着能生出儿子来?
再巧的媳妇也做不出没米的炊。可她还要推一推太后的手,娇羞地一抿嘴儿,仿佛这些苦这些怨都不是她,是别人的事儿,低头嗔一句:“皇额娘。万岁,对我够好的。他前朝事忙。”
太后看着她的脸,嘱咐:“年纪轻轻的,还是要好好拾掇,穿得也太素淡了些。”
这一句,直扎在皇后心上。她幺儿新丧,她还在哀期,不能为他守丧,她只能身上少穿花红柳绿,少用几个颜色,算是娘儿俩一场的心。
宫里全都不记得七阿哥了!就是这个冬天的事儿,同一个冬天还没过完,已经没人记得他了。只有她这个当娘的还惦着。
那个胖娃娃,刚会说话,每每对着她“娘、娘”的,撒娇的时候胖胖的两只小手趴在她膝头,软糯伶俐的一个小人儿!
就因为乾隆非让他种痘,终于伤了性命,宫里人都避讳提他,更没人哀悼他。
富察皇后心上像压了块大石头,憋闷、又疼,可还是忍着泪低头应一句“是”。
趁着娴妃那拉氏进来的空,皇后用帕子印印眼角。影青看主子娘娘抬胳膊,知道她心里的那些玲珑肚肠,悄悄递上来一个暖手炉。
皇后说:“哪儿冻着我了?”影青不敢抬头,捧着手炉哽咽说:“主子暖暖心。”
果然娴妃进舱,携着一股晨间水上的凉气。给太后请过安,到皇后时,那拉氏笑着说:“皇后娘娘大喜。”说得皇后愣怔。
那拉氏莺雀一般的小巧身形,声音也细亮,“听说万岁爷又纳了两个贵人,还是金川人。这么更热闹起来,可不是大喜。”
皇后听着刺耳,可她温厚惯了,总是柔软和顺,要发作反而不得法儿,只得笑笑,思量娴妃必不想与人同住,说:“娴妃这么高兴,指在你舱里住,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