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
真的是他,怎么可能?怎么会?
“殿下,其实咱们早就知道的,”金素忐忑轻拍着明潇的脊背,心疼不已,“驸马能回归故里,能再回到殿下身边,可以瞑目了。”
明潇深吸几口气,平静道:“将花圈挽联弄好。若有谢府客人登门,不见。”
她确认了,棺中人就是谢恣。她不能再欺骗自己。
明潇不愿停留在这个地方,香烛、祭品,以及那口漆黑冰凉的棺椁,都在提醒她残忍的事实。
钻进势头愈发汹涌的雪幕之后,明潇悠悠回眸,两弯黛眉落了雪粒,她未拂去,而是酸涩地笑了笑:“骗子……”
*
靖阳长公主府改建自楚王府,曾是皇帝为亲王时的府邸。皇帝在小妹立府时命人铲平台阶、除去门槛,以便她畅通无阻。
府中院落多如星斗,明潇的卧房在山居斋。
她独自回房,一眼便瞧见挂在墙上的《祥虎图》。画作笔触灵动,由她亲手所绘,至于“祥虎”二字,则由卧在灵堂里的那人题下。
画中矫健强壮的猛兽,刺痛了明潇的双眼。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残败的左腿,愱恨与愤慨蓬勃滋长。由于不想触景生情,她借助拐杖艰难站起,将画卷收入画匣。
做完这一切后,金素的声音很快从门外传来:“殿下,太子驾临,他想见你。”
明潇眼中闪过痛恨,且携着这抹恨,她为自己斟了杯热茶:“院中白梅盛放,他应当有闲心一赏。”
金素怔了怔,转身离去。
天地间安静寂寥,手炉中洇出的惨白色烟雾化作一缕袅袅直线,巧合地将窗棂一分为二。明潇盯着窗格,想起谢恣为她买这手炉时的情景。
不觉间,滚烫的茶水已能够入口。
“姑母?”敲门声与此同时响起。
太子唤“姑母”的语气略显焦急,他被明潇故意甩脸子,被迫杵在冰天雪地里受冻,美曰其名邀赏冬景,自然有怨气。
明潇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唇齿间茶香四溢,这才前去开门。
猎猎冷风灌进了袖口,太子冻得耳垂微红,见到姑母,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轻点颅首,温言细语道:“侄儿来得迟了,姑母见谅。”
太子比大军先行,三日前回到裕京,并且已经历过一轮废储的风波。他既是皇帝的嗣子,亦是独子,皇帝近年多病,实在没有心力再去培养一个新的继承人。
“来得的确不早。”明潇转动轮椅进屋,在感受到太子欲助她前行时,她拧眉加快了速度,瞬间与太子拉开一段距离,“我还以为太子殿下身陷风波正中,抽不开身。”
她的话如凌厉刀刃,实打实扎进太子心口,挨刀之人却不气恼,依旧温和儒雅:“侄儿前来,意在向姑母解释子安的事。”
驸马谢恣,表字子安。
姑侄俩互相扔出淬毒的利刃,他们皆以为自己的武器足够锋利,却都看到对方脸上的淡然。
“说罢,”紫砂壶中的茶水比茶杯中的水烫口,明潇斟了个满杯,推至侄儿面前,“说个一清二楚。”
酒斟满杯敬人,茶斟满杯送客。太子对姑母的拒客念头心知肚明,他恰好不愿在此久留,遂娓娓倾出准备好的说辞:“他陷入敌军埋伏,突围失败。为国捐躯是他的荣耀。”
明潇盯着侄儿,道:“死人要荣耀有用吗?活人又稀罕这所谓的荣耀吗?是你自负,欺负南殷主将调离边境;谢恣更是愚蠢,宁可抗旨也要随你出征,你们两人蠢成一窝。”
明潇吐字缓缓,嗓音又平静冰凉,字句都像沾血的钝刀,虽不锋利,却能实打实刺到人的心尖上去:“你可有南殷的那位女将军,她待你可有好脸色?”
太子藏在袖中的双手忽猛烈颤抖起来,表面一池静水,内心波涛横生。
小姑姑牙尖嘴利,与之相抗极不理智,于是他忍着哀怒退却半步,道:“侄儿登门只为向姑母致歉。我未能把谢恣平安带回来,违背了诺言。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既然人死不能复生,你的行为又不能消我的怨气,请回罢。天寒地冻,我不便送你出门。”明潇往碳笼中添了两块碳,并不抬眼看太子。待太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抬起头。
门外,雪花如絮乱洒。
金素提着烧好的热水进屋,她见明潇神色无虞,提醒道:“他是太子,殿下别与他置气了罢。”
“他尚只是太子,我就得忍气吞声?”明潇黛眉轻蹙,不屑又恼怒,“来日他登临皇位,我岂非连气都不敢出,由他按着脑袋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