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旰其人
十一年,群臣上尊号。卢旰一反往日恭顺之态,不等圣人召问就在殿中长跪不起,劝谏圣人拒绝上尊号之事。圣人盛怒,言明即便是卢旰跪死在大殿上,也不会轻易改弦更张。卢旰在殿内跪了足足两日,两只膝盖几乎都要跪废了,太师、国子祭酒、御史大夫等人接连奏见,极陈利害。圣人怒意稍减,罢免了卢旰起居郎一职,命他回家闭门思过。
礼部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上尊号事宜,忽报河北、河南、河东道大蝗,紧接着陇右道传来大旱的消息,娄、冒二地报称出现彗星。一时间朝野震动,永安城人心惶惶。朝廷短短七日内派出数位重臣任观察使,前往各地赈灾安抚。圣人因此也歇了上尊号的念头,颇有些气馁,慢慢回想起卢旰的死谏之言,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深感愧对臣民,便传出诏令拒绝了上尊号一事,大赦以祈福。
三月后,卢旰以起居郎起复,同年因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由起居郎迁谏议大夫,加知制诰,整只脚都从朝政的门槛上迈了进去。
香篆钟缓缓释放出袅袅香雾。圣人从回忆中拔出神思,见卢旰还是那般驽钝模样,不由得一乐。说来也好笑,卢旰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却总是散发着一点呆气。倒不是穷酸书生的那种呆,也不是痴人愚夫的那种呆,而是仿佛懵懂孩童未沾染尘世的那种呆。卢旰眉目清澈,双眼直视旁人的时候,似是可以看透人心。
好在他平时为人处世虽显得有点憨直,却敏思锐见,只要问他政事,都可以侃侃而谈对答如流。圣人心思几转,不再与卢旰问话,转而扬声唤内侍取了一筐南海新鲜上贡的荔枝,命力士抬着荔枝将卢旰好生送回门下省。
门下省官员见卢旰出去一趟就带着一筐荔枝回来了,歆羡之余暗暗惊奇,心中盘算着卢旰会不会升官,却没有人嫉妒他,毕竟卢旰才学能力实在少有,若非白衣出身,早就凭学问和门荫扶摇直上了。卢旰没在意同僚的目光,径直去寻了个盘子,将荔枝装好洗净,分给众人吃。同僚还有些过意不去,觉着偏了他的好东西,都知道卢旰在京中是孤身一人,便纷纷许诺来日若有难处只管开口,这才各自取了荔枝来尝。
侍中顾琮品尝着卢旰送过来的荔枝,不愧是新鲜入宫的贡品,甘酸绵软,清香可口。顾琮矜持地递给卢旰一个赞许的眼神,摆摆手让他自己去忙了。顾琮凝视着卢旰的身影,在心里将这位洞察圣意、日转千阶,却又谦恭有礼的雏凤良驹称赞了一番。正感慨朝中人才辈出,转念却想到了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不由大怒,生了一回闷气。只是还未到下衙的时辰,便揣着一肚子冰荔枝和怒气埋头处理公务去了。
“阿嚏!——阿嚏!——阿嚏!——”萧家馄饨的食肆里今日来了几位结伴而行的少年郎君,看着都是约莫刚行过加冠礼不久,正是率性洒脱、神采飞扬的年纪。几人说说笑笑吃得开心,其中一位郎君猛然打了三个喷嚏,唬得坐在他对面的郎君端着碗就蹦出三尺远。
桌上众人都乐疯了,一人见这郎君喷嚏打得实在狼狈,便出言调笑:“英明神武的顾郎君,今日又是被哪位小娘子念叨呐?”
被称作顾郎君的人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通,一边收拾一边还不忘反驳:“莫要胡言,我顾子辅可是清清白白,岂是那等轻浮浪荡之辈……”
话没说完,众人哈哈大笑。坐在顾郎君旁边的人忍住笑帮他收拾,那调侃的郎君笑了许久方才停住,他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颊,接上顾郎君没说完的话:“是,没有小娘子念叨你,却是顾阁老在心里骂你呢。”
顾郎君终于收拾干净撩袍入座,他浑不在意地摇手:“三五天总有这么一回,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其实原本应该有人念叨的,顾郎君心中默念,只不过那人早已不在了。
几人用过饭食,随意丢下一粒碎银,也不等店家找零,纵马踏花而去。其他食客与街上行人不由得被吸引了目光,只见几位少年郎君身着锦衣玉带,身似鹤形,□□神骏飒沓,飞扬的袍襟上下翻飞,卷起片片落花。
银鞍白马放歌去,一日看尽永安花。
有人在怀念,有人在遗忘。
有人在去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