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
夜里,谈复临独自坐在病床前,双眼无神地放空。
床上谈丰年紧闭着眼,无知无觉地静躺着。输液架上挂着四五袋药水,吊瓶的滴漏里一滴滴透明液体向下落。另一边的心电监护仪上,心电图规律地起伏,除此之外是无声的死寂。
谈复临替他压好被子,起身出门,经过走廊,走到谈丰年主治医师的门前。
规律的三声叩门后,他推门进屋。
樊启明见他进来,从书桌上一大推文件里翻出一袋,推到他面前。
谈复临僵直地站立着,反复深呼吸后,颤抖着手从袋子里抽出数张报告。
视线极缓慢地从第一行移动下去,每一个字都在心底反复琢磨。
越往下看,心凉得越是彻底。
“你爸爸这次的情况不容乐观。”樊启明先开口,“我早就说过他这种情况需要静养,不可以再到处奔波,操心工作。这话年年和他说,可他一次都听不进去。”
谈复临垂下头,神思恍惚地一张张翻看下去。直至看到最后一张,他不敢置信地瞳孔放大,高悬的心被墨黑的文字搅碎。
樊启明:“你也是医学生,不用我多说,你应该看得懂。”
“有什么救治方法?”谈复临凝噎片刻,勉强找回声音,“任何方法都可以,只要有希望——”
樊启明打断他:“你应该清楚,以目前的医学水平,大约有百分之九十的人类病症是无法被治愈的。更何况,你爸爸是……肿瘤细胞已经扩散开了。”
面对眼前孤立无助的少年,他终究是咽下了“癌症”二字。
四年前,谈丰年被查出患有恶性肿瘤,樊启明担任了谈丰年的主治医生。这四年里,谈丰年来复查过不少次,情况有好有坏,每回谈复临都陪在身边。
樊启明眼看着这个男孩念完高中,考上临大医学系。
其中缘由,一猜便知。
认识四年,谈复临家里的情况他多少有些了解,但此刻,樊启明也无法宽慰他说没事。
“保守估计……两个月。”
谈复临麻木地站在原地,感觉身体被活生生地一刀刀割开。
“谢谢。”他将报告单一张张塞进袋子,朝樊启明一鞠躬,转身离开。
谈复临没有立刻回谈丰年的病房。他的双脚似灌了铅走不动路,左手撑着墙面喘息许久,再慢慢走到昏暗的楼梯间里,疲乏地靠在白墙上,像是濒死的溺水者,昂头急促地呼吸空气。
声控灯一下亮起来。
过了会儿,谈复临滑坐下来,背脊佝偻,缓缓抽出报告单,逐字逐句地看过去。一滴泪自眼角滚落下来,啪嗒一声沾湿了纸,他连忙擦拭掉。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模模糊糊地凭着记忆翻过一页纸。
是,他看得懂。
他学过医,这些纸上每一个专有名词的意思他都明白,每一句话他都理解。
恰恰是这样,才最痛苦。
倘若他不懂,那他可以去求医生,也可以无知地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祈盼奇迹的发生。可他偏偏看得懂,脑海里掌握的医学知识无不在扼杀他可笑的幻想。
谈复临静静瘫坐着,开始妄图用推翻一切认识的方式,找出让谈丰年活下去的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楼梯间里静得可怕。
谈复临无力地垂下手,眼泪落在衣领上,渐渐晕开一摊深色的痕迹。
声控灯熄灭。
他沉入无边的黑暗中,四周温度冰冷到刺入骨髓。
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他听不太清,于是爬起来,拉开门朝着护士台的方向望去。
入目是一张娇艳明媚的侧脸。
江允初的长发有些凌乱,裤腿上有一处被蹭上的污渍,但她顾不上这些,喘着气跑到护士台前问:“你好,请问这里有一位病患姓谈吗?”
护士查看完信息后问:“你找的是谈丰年吗?”
谈丰年……
这个名字很耳熟,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护士的话音刚落,身后一声嘶哑的嗓音:“熙熙。”
江允初立即转身奔过去,离得近了,却反而放慢脚步不敢冲上去抱住他。
她停在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心疼着望着谈复临,他乌黑凌乱的头发盖住眉毛,却没能遮挡住眼眶里的红血丝。
谈复临强颜欢笑地走上前,将捏着报告单的手背到身后。
“不是说了不用过来。”
“我……”江允初呜咽着。
来郁安的一路上,她满心焦急担忧,想着见到他了以后,一定要温柔地安慰他。
可此时站在谈复临面前,面对这样狼狈的他,她又说不出口了。语言的力量太薄弱,他需要的不是轻飘飘的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