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下
熙和平日里自在惯了,哪里是肯乖乖读书的主儿。头天上课,内人还在找她偷偷藏在房檐上的课本,小郡主却早就已经爬墙溜走了。
侯门庭院幽深,哪里有街市上热闹逍遥。熙和吃着糖葫芦,蹦蹦跳跳在街上走着,发髻上垂下的绒球摇摇晃晃,像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她又去找街上的小孩子玩耍,可市井小儿调皮,偷了人家的荷包,被小厮追了大半个集市,正急的满头大汗,却刚好撞见熙和。于是不由分说将荷包往她怀里一塞,拍屁股一溜烟跑远了。
熙和以为是他们又寻的什么稀罕玩意儿,正低头瞧着,耳朵便叫人拎了起来。
“小兔崽子,可逮着你了!”
熙和耳根子被拧红了,她一个侯门千金,哪里受过这等屈辱,不由分手就跟动起了手。熙和年龄虽小,打起架来却比小哥还凶。小厮吃痛,一把将她推到了地上。
“你家大人呢?今天非把你这小兔崽子送去官府不可!”小厮抢回荷包恶狠狠地骂着,熙和撑坐在地上,看着地上被踩碎的糖葫芦和裙子上的鞋印,这一跤跌得很疼,疼的她想哭,却更想把那个混蛋狠狠地胖揍一顿。
“不是我偷的!”她扬着小脸,倔强地喊,“是小柱子他们偷的!”
“哼,我看你们就是一伙儿的!”
小厮正要把熙和拎起来去官府,伸出的手,却被人隔空拦住了。
熙和回头,吓得险些惊叫出来——出手救下她的男子,红衣,皂靴,面如沉水,清风劲骨,不是她的老师又是何人?!
第一天逃课就被老师抓包,还遇到这种事,她恨不得想一头撞死在垂拱殿的红柱子上!
“老吾幼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还请阁下莫要跟稚子动手。顾姑娘是在下的学生,如有冒犯之处,在下愿代为赔罪。”
老先生说得斯斯文文,熙和不由得往他身后缩了缩,抱住了自己。
那家里显然也是有些来头的,见了红袍不仅毫无怯色,还来了脾气:“她偷了我家小姐的荷包,我要捉她去报官!先生一起吧?”
卢世瑜回头看了熙和一眼,那个目光算不得严厉,也算不得温和,只是在询问她,可众目睽睽之下,熙和脸上还是羞红一片,愤愤地说:“不是我!是小柱子偷的!”她仗着有卢世瑜撑腰,便指了指身后的方向,伶牙俐齿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官,追他们去,不关我的事!你追不上他,就知道欺负我,算什么男人?!”
卢世瑜弯腰将熙和扶起来,始才转过身,不卑不亢对那小厮说:“我的学生说不是她做的,我信她。清者自清,便是上了公堂,在下亦无所畏惧。只是平白无故冤枉了顾姑娘,便是在下可以不追究,她父兄若是知道了,也定要替她讨还公道的。”
那小厮也不算蠢,听卢世瑜说熙和姓顾,还有个红袍当老师,放眼整个京城,怕是也只有武德候家的女公子了。那尊大佛可不是好惹的,真要被武德候找上门,他就是九条命都不够作的。就是他家大人再看武德候不顺眼,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厮就跟武德候翻脸的。
于是连忙弯腰打了个哈哈,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卢世瑜见他走远了,低下头,看熙和瞪着那个人的背影,满脸愤愤不平,分明是想揍他的,却碍于老师的威严不敢动手,只好一个人生闷气。
卢世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缓声问:“今日筵讲,郡主可是因为此事误了时辰?”
从时间上看,显然是不是的。卢世瑜为人谦和,虽给人留足了面子,可训诫到底是训诫。熙和于是闷闷不乐地开口答:
“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
说:我宁可拖着尾巴在泥地里打滚,都不想穿珠戴玉摆在祭坛上当吉祥物。
卢世瑜并未言语,牵了小郡主的手上马车,吩咐小厮去了翰林院。
有翰林在修史书,卢世瑜指着史册对郡主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青史无言,可传千古。”
不知道是因为卢世瑜当街救了她,还是因为他谦和的话语,抑或是他那份无条件的信任,熙和看着她的老师,心底忽的升起了一种羞愧,伴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情愫。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每次见到卢世瑜,她一半羞怯,却还有一半欣喜。
她不知道她在喜什么,只记得那天他牵着她的手,掌心干燥温暖。
那是她的父亲都没有给过她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