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榴弹

年初三早上，我从食堂的电视里看见了昨晚的紧急新闻，东郊河下水道排水口里发现一具女尸。新闻里有个背影披着大衣，冻得直哆嗦，看上去像是李响。他可能又要忙一阵。午饭前，他给我打了电话说就在附近，问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说好。

我们去了上次那家饭馆，店主夫妻祝我们新年快乐，他们想节约下车票钱，便没有回乡过年，途中远在宁省的小儿子打来电话，老板娘声音有点哽咽，匆匆挂了去厨房催菜。

“没着凉吧？”我问，“昨晚东郊河？新闻上有。”

“没事，放心。”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身体好着呢。”

“精神不太好？”我下意识问。李响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倒茶的手停了停。看得出犹豫了几下。

“其实也没什么。我一时有点想不开，不会打搅你了吧？”李响小心翼翼地。

我接过茶壶，给他倒上茶，“完全不打搅。说说吧？”

“早上时候我们得到了昨晚那个死者的身份信息，去那附近群访，有个嫌疑人在屋里，追上去的时候他拉了个手榴弹，我吓愣了，安欣扑上去，拿自己的身子挡了。”

“手榴弹？”

“就是个炮仗。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吓唬人。安欣胸前燎了一块。”他解释道，见我点头，才继续说，“我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而后他给我讲了昨晚下河捞尸时候他的表现，“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不像安欣那么豁达。我觉得这样不好。”

很快，他又苦笑了几下，“跟你说了之后还有点后悔，这不是上赶着给你看缺点吗……”

他的头低着，让我看了有些莫名地怒气，我说，“我大学时候为了拿奖学金，天天给辅导员鞍前马后，端茶送水，逢年过节去她家干活。我们班同学有几个特别瞧不起我，觉得我市侩，马屁精。我理解他们，他们并不像我一样需要那笔钱。安欣不需要那个表现的机会，因为他有无数个。你并没自己想的那么可恶。”

“但是扑上去用身子压着手榴弹的不是我。我只会做那些不用付出太大代价的表面功夫。安欣比我更适合当一个，”他在肚子里搜索着形容词，“无欲无求，只为给人民服务的好警察。”

“有牺牲的勇气值得称赞，但是想活下来就那么可耻吗？”

我问他，他说周围群众都跑了，“老百姓没见过，跑是应该的。就怕他们不知道跑。我在训练里是见过的呀。”

“你没跑不是吗？只是愣住了。安欣刚退伍，在部队里总见手榴弹，你在派出所几年早把警校的训练淡化了也不稀奇。”

老板上菜，李响才抬起头。我也闭了嘴，好让自己冷静一会。

照旧拨了半碗米饭给李响。

“客观上，我觉得你没做错什么。主观上，如果觉得自己不如他，就努力，下次做得更好。对吗？”收起了脾气，我尝试安抚他。李响很吃我哄小朋友那一套，点点头答应，我给他夹菜，“好好吃饭才能好好进步。”

“我怎么觉得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呢？”看来我的结论下得太快，他虽然看着很吃那套，但反应速度并不慢。

“你多大，不也才二十五吗。”我强词夺理道。

“才？哥比你大三岁呢。”

见他又有了心情开玩笑，我也放下心来。李响的心结何尝不是我的？每次看到别人的潇洒、豁达、自如、从容，心里那个阴暗的影子就疯了似的长大，想着总要把他们拖下神坛进入我的泥沟里才好。嫉妒是人本性，勇于面对本性就算勇敢，起码也是向前的姿态吧？

“以后我就见贤思齐，时刻内省。”走出饭店，李响给我保证道，“谨遵方老师教诲。”

“不过见到手榴弹还是躲一下吧。我不想失去在京海为数不多的朋友。”

“哎。”他答应道。

李响要送我回去，我说自己还有点事。他点头，说去旧厂街附近继续摸排，刚好公交车到站，我让他先走。

看着车子开远，我过了马路，去学校东边的旧城区菜市场想买点水果，挑了半天也只有一颗芒果入眼，便拎着准备回学校。学校东南角一片是钢铁厂的老宿舍，厂子效益不行之后，老员工便抓住仅有的这几栋宿舍住下，坚决不搬，好在之后的拆迁里多拿补偿款。学校本打算在这里建礼堂，因为拆迁问题总谈不拢，一来二去拖了几年，有人耐不住集团的威逼利诱搬走了，还剩下几户钉子户，但整个区域都沉寂下来了，仅凭这几家的人丁气不可能恢复以往的红火。路过两楼之间的巷子，我看见一群中学生年纪的混混围着一个身穿京泰校服的孩子，那孩子在他们中间显得很小，正像是一二年级的模样。

想起李响说，那个坠楼身亡的孩子是因为在校外欠了钱还不起而自杀的。他一个三年级的孩子，能欠多少钱？又怎么会利滚利还不起？他是不是也被那些混混勒索过？我的腿比脑子更快，几步走了过去，跟穿校服的孩子说，“走，你妈找不到你都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