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你最后一面。
年轻的将士推开房门,里面属于药材的清苦气味弥漫在身边。他看见容貌依旧年轻的母亲端庄地坐在雕花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口角边噙着熟悉且温和的微笑。景元不知道白珩为何要说他的父母显出魔阴身相,他的母亲分明与过去并无差别,那双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金色眼睛甚至在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日光中变得更加明亮。
“……是长大了。”她伸出手,抹去长子脸上蹭到的灰尘,“你比我们想象中走得更远。”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个时候强逼着你去地衡司会怎么样呢?你或许不会再因为伤口避开我们回家,也或许更加想要去触摸洞天之外真实的宇宙。”
景元张了张口,最终保持沉默。
“就像阿棠说的那样,这是你的人生,我们作为家人只能停留在原地等你回头。”
“——我们走后,你千万要记得回头,景元,阿棠身子弱,追不上你的。”
他猛地抬头:“您怎么会走呢,还有父亲,你们可以再陪我和阿棠度过又一个一百年——”
景夫人抬起手,打断儿子剩下的话:你或许也听说过一些传闻,我和你父亲的确显出嗔恚相,近一两天却突然恢复清醒。丹鼎司的医士说这是帝弓司命怜惜才降下如此神迹。
人总归是有一死的。她这样说,“死亡不过是一个终究要去赴的节日。”
见完母亲,他又去隔壁见了父亲。这时的景元已经明白为什么妹妹要让人守住两间相邻的房门,又是为什么要让父母分居两室。父亲叮嘱他的话与母亲大差不差,像是在托付身后事。
被押在偏院里的族老他也去看了一眼,但没说太多,只是告诉他们如果想要向景棠下聘礼的话可以先来云骑军的校场与他比划比划。罗浮未来的将军再一次挂上笑容,说要是连他都打不过的话如何能够放心把妹妹托付给对方。
当天夜里,来自十王司的客人就叩响景家的大门,从主院里接走两位多得了几日阳寿的仙舟人。景棠没出来送父母最后一程,代替她出来的是景元,还有不知何时爬起来的丹枫。十王司的童子在离去前朝主院的方向拜了拜,口中念道:垂光济苦,覆育兆民。大悲大愿,大圣大慈玉清君。
景元想起来丹枫曾经在玉兆里和他说过自家小妹是持明族玉清君转世这件事情,于是等到十王司的童子和父母远去之后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饮月龙尊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挚友,你觉得奇迹存在吗?
白发金瞳的年轻将领想要说奇迹是真实存在的,他的父母能够从嗔恚相中挣脱出来就是最典型的奇迹,可友人脸上的神情却像是在告诉他——不存在的,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奇迹。“你以为父母能够终止向魔阴身变化真如医士所说,是他们的爱感动了帝弓,所以帝弓降下赐福让他们保持清醒?”丹枫的眼睛在仙舟洞天人造的月色下闪烁着冷光,“所有的奇迹都不过是人为插手留下的痕迹。”
“玉清君之所以需要强大的护卫伴随左右,是因为她能够通过媒介来转移寿命。比如血肉,比如骨髓。”
这的确是因爱而生的奇迹,只是它需要付出代价。
将真相残忍地揭露在对方面前的丹枫发觉自己心中竟产生些许快意,也明白为什么雨别说这阵痛刻骨铭心。
那个晚上景元的房间里亮了许久的灯,他一闭上眼睛就会回想起丹枫的未尽之语。一阵强烈的眩晕让他的耳边充斥着景棠的喊叫,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她因病痛而夜半惊醒的苍白脸色,还有顺着手腕蜿蜒而出的血流。等到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景棠房间的门口,那些已经打过照面的护卫大概是被提前通知过,所以没有阻拦。
景棠就躺在床上,安静地闭着眼,安静地呼吸。没有眼泪,没有痛苦,就这么躺在那里。景元卧到她身边,伸出手将唯一的亲人揽在怀里——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确认对方的存在,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对离去的父母说,我明白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