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
籍,倒没有博古架,书格上摆了一只粉彩美人瓶,墙上挂了几幅书画,其中有一幅菊花图,朱印是“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唐沅就知道这是吴昌硕的笔墨。圆光罩把书房分成内外两室,一个梳着条大辫子,身穿水蓝竹布褂子的丫鬟端来两盏茶,引两人到内室靠窗的大炕边坐下,说主人稍后就到。
唐沅不动声色地环顾室内,对面就是一张梨木大案,安放着文房四宝,后面是“一统碑式”的靠背椅,都是精雕细镂,可见这谢家确是富而好礼。
屋外脚步声渐近,却是橐橐的响动,这人穿的是皮鞋?不知怎么,唐沅听着脚步声无端紧张起来,旁边莲青阁二掌柜起身迎出门,她放下茶盏却迟迟不愿回过身去。
“这次真是有劳王掌柜,大老远把人请来,很不容易吧?”
那位小姐的声音却不清脆,倒有点儿沙沙的,很柔和,蕴含着一种稳重的力量。她一边和莲青阁的二掌柜寒暄一边走进来,看着不过二十岁出头,身材高挑,穿一件杏黄色锦云葛的长旗袍,白皮鞋,发色比常人略淡,天生就泛些亚麻色,因此更显得洋派。而且不仅时髦美丽,举止风度还非常大方,她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秋波连慧,定在唐沅身上时,微微加深了色泽。
此时唐沅已站起身来相迎,原本白里透红的面颊一阵阵地发白,可很快,她的脸色就转而平和。
王掌柜本来想给两人引见,孰料小姐轻轻摆手,对他说:
“我和唐小姐一见如故,那些介绍的话儿太生分了,何必呢?您就让我们俩说点体己话就行。”
王掌柜瞧瞧唐沅,唐沅也点点头,没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虽然他直觉这气氛有些微妙,但又一想,两个斯斯文文的小姐能干什么?于是他就离开了书房,把空间留给这两个人。
他前脚刚走,唐沅立刻背过身,一句话也不说。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什么都给你算着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唐沅知道再避不过去,只得面对着她,脸是紧绷着,涨得绯红,语气也很生冷。
“我没有神算的本事。要是有这本事,算着你会蹿房越脊通天彻地,还用得着四处奔波,日夜为你悬心吗?”
唐沅一听这话浑身一震,大感意外,直望着她。
“从六月末你回家之后,你父亲给你请了长病假。我去探病,你们家的仆人推三阻四的,令尊又说,你将养得不好,把你送去莫干山了——谁料到你神龙不见首尾,悄没声地竟到汉口来了?倘若不是师父打发我来汉口处理事情,我可还遇不上您呢!”
“……瑾姐姐,我——”唐沅含愧,垂下头说不出话,半晌才轻声道,“我实在没有办法。”
这位女郎并非谢家的女公子,而恰是唐沅的密友,端木家的大小姐端木瑾。她坐在炕边,看唐沅咬着嘴唇,神色哀婉,语气也放软了,她的心也不禁软了。原本端木瑾的性格就温和,对于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干姊妹又一向亲厚,再说不出一点讽刺的话。
她过去拉着唐沅的手,觉着唐沅的手指还是那么细长柔软,可掌心竟有些粗糙了,想必是吃了不少苦,而且从前那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竟然也剪短了,更不必说衣着简朴,周身没有一点装饰——虽然擦了一点胭脂,可两颊瘦了,眼神中含着深深的忧郁,她心中不禁又难过又怜惜。
唐沅握着端木瑾的手,手腕上还带着自己送给她的那只金坤表,听她微微沙哑的声音,简直觉得如同身在梦中,再想不到还会有今日这番重逢,不觉鼻酸,强忍着伤感,先问她说:
“你怎么找着我的?”
端木瑾道:
“这说来也话长——我一看到你那夜送来的那封信,虽是没头帖子,但我能认不出你的字么?恐怕你也想不到是我在汉口,又写得匆忙,一点儿没掩饰吧。”
唐沅低着眼点点头。
“你信上说玄洋社要对我们济世堂不利,我想到唐伯伯留过日,你说过你是通一些日语的,更相信了七八分。于是就托了江湖小栈的朋友,一边调查玄洋社,一边寻找你的踪迹。”
江湖小栈——异人江湖里的情报机构。异人本就不多,且对自己的手段无不是讳莫如深,其中许多人又隐迹藏形,寄身草莽,千百年来一直奉行着秘密主义的准则。唐沅很早就听碧眼狐狸谈起江湖小栈,说他们天罗地网,无孔不入。碧眼狐狸对他们很忌惮,可也说道门与他们联络不深,所以唐沅本来也不担心石门道人和周圣会通过江湖小栈找她,却没想到端木瑾用了这个法子。
“那么想必你也把玄洋社的事调查清楚了?究竟济世堂是怎么惹着这群日本人了?”
“玄洋社——哼,我要说他们在北边的名号,兴许你也听过吧。所谓的玄洋社,也就是黑龙会。只不过是黑龙会的名声又不好,改了个名目罢了。汉口的租界里就属日租界乱,走私,贩运烟土,乌烟瘴气的!就是他们日本人自己,也有一些大商行忍受不了,搬去英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