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
长江自出西陵峡,流势虽稍见平缓,仍是恣肆奔放,加之和沅水湘江合流,又有北方的汉沔注入,江面宽阔,烟波浩淼,甚至足以令人错认作汪洋。
据说明清之际,汉口就有九省通衢之名,商业兴旺,清末它被辟为通商口岸,又有盛宣怀督办卢汉铁路(后称京汉铁路),从前南北向的交通多由大运河与赣江承接——从北京南下至扬州,再从扬州经长江转赣江,再步行陆路翻越五岭至广州,如今广东至武昌的粤汉铁路尚未修建完毕,但卢汉一线已足以使汉口一跃成为长江中游最为重要的大都市。
张之维虽靠内坐着,但他个子高,仍能轻轻松松越过唐沅头顶看见船外景致。
水面平旷,天阴得似乎能滴下水来,风拂过灰青色的江水,便有波翻浪涌之态,薄烟四起,远处冈峦起伏的武昌城的形貌,也有些模糊。然而愈近,越见奇景,白虹弥天,恍若玉柱。
唐沅抬头看了一眼,和张之维的兴致勃勃相比,她倒是颇为淡然:
“那应该是武昌第一纱厂吧。盛杏荪倒是办了不少事。”
张之维奇道:
“你很熟悉武昌嘛!”
“我只是爱读报纸。”这时武昌城已渐渐接近了,“第一纱厂”黑黢黢的大烟囱,很清晰地浮现在茫茫雾霭之中,“去年报纸登过它完工的新闻。至于粤汉铁路的消息,我也是从报纸上看来的。”
张之维道:
“粤汉铁路若是和京汉铁路相连接,那岂不是就有一条南北贯通的铁路线么?”
“是啊。不过这实在是一件难事。因为粤汉铁路的终点是武昌,而卢汉铁路是到汉口的。”她虚指对岸的两座城市,微微一笑,“有这一条大江相隔,若无大桥连通,恐怕只是梦想而已。不过据说民国初年北京大学的学生来这里实地考察过,大桥选址规划都做好了,也许是因为战事频仍,一直没有动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天堑变成通途。”
两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因此即便是靠在旁边的人,都无从听见。唐沅也眺望了一会儿江景,又低头继续看摊在膝上的一方册页。
这方四开的的册页是他们在嘉鱼县里做生意时,从一户人家里收来的。唐沅眼尖,瞧见他们家堂屋的柜橱玻璃里嵌了这幅册页,便拿四幅苏州片和他们换来——苏州片即旧时苏州民间画匠仿制元明名家书画的“假画”,但其中不乏品味不俗的精品,何况花花绿绿,颜色簇新,因此对方十分乐意。
张之维把唐沅换来的册页拿到手上一摸,知道是清代的真东西,淡墨略略勾勒的几枝墨梅,非隶非楷的几行墨字“野梅无数,花枝颠倒……”,确实很清雅,这几天唐沅除了晚上睡前在灯下把玩,在船上也对它爱不释手。他虽然也通书画,可绝不像唐沅这么容易入迷。
此时风浪不大,甲板上走着,如履平地,因此不少人忙着做生意,叫卖炒花生瓜子,五香茶叶蛋,冰糖莲子,武昌特产的藠头,细批流年的江湖术士在人堆里穿行,“看看手相?”,“摸骨八分”……
越接近码头,船上越是人心活动,声音渐渐沸腾起来。南西“唔”了一声,自睡梦中醒来,揉揉眼。
“要到了吗?”
“一刻钟。”唐沅将册页收回怀里,突然探身在南西眼边和额上抹了抹,旋即淡然自若地坐回去。
张之维在旁边看得很清楚,唐沅是把南西揉花了的眼角粉给抹平,把松散的几丝碎发给撩回帽子里去。
临离开土地庙的那天早上,唐沅天不亮就把南西唤醒,拿出铅粉,炭笔,在南西脸上精工细画,给她易容改装,也扮成男子模样。南西是一条长辫子,唐沅说,如今是没有人留辫子了,好在能戴帽子遮掩,遂打散辫子,改梳一个低纂儿,从包袱里寻摸出一顶黑布小帽,扣在她头上。
据唐沅自称,她这一手是在中学的戏剧社里,和朋友们同台演戏时练就的。学校里同好会不可能场场请梳头师傅,恰好她父亲喜欢看戏,天津的戏园子戏班子比比皆是,她有时能混到后台,看他们化妆抢妆——在科班里,梳头化妆称作“容装科”,专门是一项手艺。
贴片子,勒头,这些她都学会了,至于假发、水纱、线尾子、压鬓簪、银泡子……插戴的功夫,她只略通一点皮毛。她尤其注重学习的是化妆,从前同光年间多用粉彩,现在有的戏班子已经上了油彩,她的书画功底本来就不错,因此上手更快。
张之维眼馋心痒,故态复萌,遂央唐沅再把这功夫传授给他。唐沅答应得很痛快,不过言明得等安顿下来,才有心思琢磨此事。
汽笛“呜——呜”作响,声音悠长而尖利,白雾弥漫,码头上攒动往来的人群,熙熙攘攘,高楼广厦威武的旗帜猎猎招展,十分官派,唐沅记得有一句诗,“武昌城中官长多”。武昌,汉口,汉阳,如三星一般挟着长江两岸,这极为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们向来并驾齐驱又各得其所。
上了岸,看得更分明,街边一溜的老式建筑里,夹了几幢洋房,